正文 第5章 潛入光陰的河流為你找尋尊嚴(1 / 2)

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一共六年,我與母親住了六年地下室。

我八歲那年,在遙遠外地打工的父親忽然莫名其妙地撇下母親和我,再也沒有音訊。我從半夜母親壓抑的嗚咽聲以及村裏人的閑言碎語裏,知道父親是“外頭又有了”。年幼的我並不太明白“外頭又有了”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那不是好事。因為從此以後,母親的臉上再也不見了笑容,她怕見熟人,隻知道成天拚命幹農活。

考初中時我舍近求遠上了縣城裏的一所學校,為的是能讓母親離開村子,離開那個讓她壓抑羞辱沒有尊嚴的環境。做出這個決定母親下了很大決心,她不識字,她知道除了土裏刨食她什麼也不會,這樣到縣城怎麼生活呢,怎麼供我念書呢?她的尊嚴在外人異樣的眼神裏一點點被剝落,為了維護這僅剩的可憐尊嚴,她決心離開村子。她說,我有手,我有力氣,我們娘兒倆不會餓死的。

到了縣城之後,我和母親才發現,生存,是多麼艱難。首先要解決的就是落腳處,找了好幾處平房都太貴,雖然又破又小,最少的房租也要每年四五百塊。最後母親找到一處地下室,原本是房東韓大爺用來放雜物的,韓大爺看我們不容易,就答應便宜點租給我們,一年三百塊,但原先的雜物他沒地方騰還是要放裏麵。母親忙不迭答應了,這裏比別處便宜,也離我學校近。原本我在學校可住宿舍,但每學期也要交費,和母親一塊住可以省下宿舍費。

母親開始出去找事做。她不識字,又沒有任何技能,在烈日之下奔走了好多天也沒有結果。最後母親搬了個小凳子去街上幫人擦皮鞋,擦一次幾毛錢,母親擦得仔細又幹淨,日子久了,回頭客多起來,有時一天也能掙上一二十塊錢。大熱天炙熱的大街上沒幾個人,母親也不肯歇著生怕漏掉一個客人。母親的臉被烈日熏烤得成了黧黑色,四十剛出頭的母親已經有了許多白發。我想為母親減輕生活負擔,接了兩個家教的活,每天晚上去輔導。

為了省錢,也為了不讓同學看出我的窘迫,我不在學校食堂吃飯。地下室離學校並不遠,一放學我就買點簡單的青菜生起爐子做飯。做好飯我匆忙吃點就去做家教。我們租的這間地下室,總共不足10平米,擺了一張簡易床,一張舊桌子既當飯桌也供我寫作業,一個爐子,一些基本日用品,再加上房東的雜物就擠得滿滿當當,屋頂低得我踮腳就可夠到。由於長年潮濕不能很好通風,四壁漫漶著大片黴跡。爐煙很嗆又排不出去,往往做了一頓飯,我都會嗆得眼淚直流。

母親在街頭擦了近兩年皮鞋,後來鞋攤兒因“有礙市容”被強行沒收時,母親央求說我和孩子就靠這個吃飯,求求你們還給我吧。可是母親被無情地推搡開,車子絕塵而去。後來母親又幹過各種各樣雜活兒,給人家送桶裝水、在廢渣土裏刨廢鐵、在工地上幹零工等等,但都不穩定也不長久。

除了做家教,我沒法幫母親減輕負擔,餘下我能做的隻有努力念書讓母親欣慰。我考上了重點高中以後,離現在的住處遠,母親又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地下室。母親說地下室房東一般放放雜物,所以價錢好講些。這家房東姓沈,心挺善,他幫母親找了一個在商場做清潔工的活兒,一個月六百塊工資。母親高興得一宿沒睡著,她知道這份活兒來之不易,起勁地做著,商場上上下下被她擦拭得一塵不染,母親為人也和善,很快贏得大家的讚揚。拿第一個月工資,母親開心地稱了點肉做了氽肉湯,我不記得多久沒吃氽肉湯了,母親看我吃得那饞貓相,摸摸我頭發:“都是媽沒本事苦了我兒,以後就好了,我表現好工資肯定還得再漲點,錢要留著,你上高中了花費更大了。”果然,幾個月後,因為母親表現勤懇工資又加了二百塊。

我和母親原本都以為,這樣看得到盼頭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然而不到半年,就出事了。母親因為偷盜商場的銀飾,麵臨被辭退的危險!從母親工作服的口袋裏搜出了那些失竊的銀飾。

這怎麼可能!這絕不可能!母親的品行我最清楚,雖然我們沒錢,雖然她沒什麼文化,但她是個把尊嚴看得高過生命的人,從小她對我講,人窮誌不能短。就是把再好的東西送到她麵前,不該要的她絕不會要,何況是——偷!

可是鐵證如山,而母親的坦白承認更是如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母親承認銀飾是她偷的,偷了準備賣錢。鑒於母親認錯態度誠懇平日表現上佳,並且銀飾也被追回,母親的活兒是保住了,但被降了二百塊工資。我追問母親,我說我不相信,母親隻是慘淡一笑說,快要交學費了,錢不夠,我想賣了湊個數。看著母親淡淡的樣子,我忽然感覺她是如此的陌生,這還是我那視尊嚴如生命的母親嗎?我衝母親喊:“就算這樣,你也不能去做這樣丟臉的事啊,你不是總對我說咱人窮誌不能短嗎?”我最後狠狠盯著母親說:“原來以前你都是裝出來的,我看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