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大漠深處的草灘靜極了,靜得能聽見草叢中那種輕微的噝噝聲,使大漠之夜多了一縷神秘的氣息。木子身下鋪著一條厚厚的駝毛褥子,卻怎麼也睡不著,像還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硌著,翻來覆去地折騰。木子最後選定了仰麵看天的姿勢,大睜著眼默數夜空中的星星。星星又稠又密,數來數去數成一鍋粥了,便耐心地等待爹的鼾聲進入正題,三長兩短地響起。有爹的鼾聲相伴,木子的心裏能夠踏實一些。

木子膽小。

木子十二歲了,還不敢看漢子們殺羊,躲得遠遠的,漢子們那手執刀子惡狠狠卻又充滿快感的模樣讓他捉摸不透、心驚肉跳,就遠遠地躲開去。有一次,爹瞧著他不無憂慮地說:“你這個樣子,將來咋撐門過日子呢?我和你娘都有個老的時候。”木子不言不語,臉上卻又止不住流露出無奈而羞愧的神色。爹看他那樣子,歎口氣不再說啥。膽小的木子也占著一條,這便是學習好,在城裏學不高興,經常找茬兒欺辱他。木子偷偷抹過幾次眼淚,隻當是自己見過的世麵還太少,學習更加發奮。

放了暑假,木子歸心似箭,搭乘一輛給牧區送飼料的汽車,途中在離家最近的地界下來,然後徒步走回去。公路就在他家的土屋後麵,雖說不遠,也有十幾裏路程。灼白的陽光曬得灘地滾燙,擠榨出青草的清香,聞得太久像是要醉倒,走在草灘上的木子就搖搖晃晃的,不過他很喜歡這種感覺,就一邊走一邊深嗅著。走著走著,那水井上的臥杆兒收進木子的眼眶裏。臥杆兒一起一落,井邊站著的人形清晰起來,還手搭涼棚向木子張望,一動不動。那是娘在井邊等著他呢,一年四季日出而牧,苦累的娘早就盼著兒子從百裏外的小城回家。又是幾個月沒有見到娘了,木子就迅疾地奔跑起來,淚水幾乎要紛湧而出。

第二天一大早,爹把木子叫醒,說是要進東沙灣。

爹把吃的喝的和鋪蓋都準備好了,奇的是地上還有一隻用鐵絲編成的籠子。其實,木子哪兒也不想去,像以往的假期那樣,他隻想和娘待在一起,和娘說許多話。木子怕爹,便和娘格外親近。

木子懵懵懂懂地問:“去打草?”

爹扔掉手上的煙頭說:“大夏天的,打的哪樣草?”

木子還是不明白,眼巴巴地看爹。

爹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爹的脾氣不好,木子不敢說不去,回頭看娘。娘把幾個白麵饃塞進褡褳,沉默著走出了土屋,井邊已經擠滿了頭一撥喝水的牲畜。娘也怕爹。木子不再說啥,表情癡木地下炕穿鞋。鞋是新外舒服。

木子背起鐵絲籠子,跟爹進了東沙灣。

東沙灣,顧名思義,就是處在東邊的一個很大的沙灣。有趣的是,裏麵還有一片偌大的草灘,很少受到外界的紛擾,水豐草茂。木子和爹走了一整天,落腳時天也緊跟著黑了,近處的沙梁僅剩下起伏的輪廓,再往遠裏去,那一道道沙梁就變得縹緲了。沙漠沉寂著,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茫茫無邊的大海。這裏是凝固的大海,是大海的雕像,過於蒼涼了些,寂寥了些,蒼涼寂寥得令人心裏發慌發怵。真正的大海在遙遠的南方,木子隻是在地圖上見過,一片遼闊的蔚藍色。這裏的草灘卻是濕漉漉的,鋪滿了野生的穀穗子和香蒿,剛下過一場小雨,空氣很清爽,纖塵不染。木子生出些許精神,不再低眉垂眼。但是,當木子終於知道要跟了爹在草灘上捉獾豬,他突然意識到這個暑假有些特殊,心裏感到有一些別扭。

爹放下褡褳,就急忙到草灘深處下套子去了。

不知為什麼,爹又操起多年不幹的營生,對獾豬動了心思。木子並沒有見過獾豬的真實模樣,除了一門心思上學讀書,他對別的事情沒有什麼興趣。四下裏都黑著,木子呆立在七月濕漉漉的草灘上,眼睛被漠野的夜色染得一片茫然。由於天黑,也因為盡想著自己的心事,爹下完套子回來站在麵前,木子都沒能覺察。

“你撞上啥了?”爹的一聲發問,著實把木子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