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言(1 / 2)

以這個題目作為博士論文合適不合適?寫這篇論文值得不值得?對於晚明小品文該不該花費精力去研究?乃至這篇論文究竟會不會有一定的學術價值?這些都是我在從開題直至整個論文寫作過程中反複思考的問題,可以看出我對成功地寫作這篇論文的信心始終不是很足的。之所以如此,原因很簡單,如果晚明小品文真的在中國古典文學和美學研究中具有重要價值,為什麼過去一直沒有受到學者們的重視呢?如果說清代由於特殊的原因,貶低明代小品文的創作和研究情有可原,那麼在近現代的文學和美學研究中也沒有給予它很高的評價,則必定是理由很充足了。即使是在20世紀30~40年代,文學界掀起的一股研究、寫作小品文的熱潮中,能夠對小品文有較高評價的,其所指的也不是晚明風格的小品文,隻有少部分學者偏愛公安、竟陵為代表的晚明小品文,然而在當時那個民族存亡為頭等大事的時代,他們也是遭人指責和嘲諷的對象。當然這也還不是我對論文寫作信心不足的真正原因。當看到我非常敬仰的當代美學大師朱光潛先生對晚明小品文的評價也持保留態度,並且弄清了小品文在中國文學中所處的地位時,真的有些灰心了。

30~40年代的學者把小品文比喻為“有閑階級的玩弄品”、文人書桌上的“小擺設”。日本人芥川龍之介把小品文比為“點心”的說法,開始我頗有些不以為然。在我看來,從文學史的角度而言,應該給予晚明小品文更多的重視與研究。因為從內容上講,它所涉及到的社會生活的範圍與層麵絲毫不比唐詩、元曲和明清小說狹窄,而比大多為寫景敘事的漢賦和大多為描寫香豔愛情的詞來說更豐富得多。從形式上講,它在古典文學中是最自由的,既不受詩、詞、曲、賦等文體在韻律、聲調上的限製,也不像古文、八股文那樣有一定結構上的定製,同時它像小說一樣可以把民間的俚語納入其中,長短隨心所欲,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從十幾個字的尺牘到六七百字的遊記均可。內容和形式兩方麵的特點,決定了小品文是最能充分發揮作家創作自由,抒發其真情實感,表現其獨特個性的古典文學形式。受到當時和後人重視與推崇的曆代重要的散文大家——如司馬遷、蘇軾、宋濂、劉基等,人們除了佩服他們所作宏篇巨製的恢宏氣度外,對他們那些生動活潑的小品文一樣喜愛,且多了一種親切感,晚明小品名家尤其如此。如袁中道《答蔡觀蔡無履》中說:“近閱陶周望《祭酒集》選者,以文家三尺繩之,皆其莊嚴整栗之撰,而盡去其有風韻者,不知率而無意之作,更是神情所寄,往往可傳者,托不必傳者以傳,以不必傳者易於取姿灸人口而快人目,班、馬作史,妙得此法。今東坡之可愛者,多在小文小說,其高文大冊,人固不深愛也,使盡去之,而獨存其高文大冊,豈複有東坡公哉?”

既然如此,為什麼千百年來對小品文的創作與研究始終得不到理論家、甚至作家本人的重視呢?待研究更深入一步才發現,原來小品文本身的特點決定了它是一種無法成為文學主流的體裁,或者可以說,即使是小品文寫作大家,也心甘情願地將其置於“點心”而不是“正餐”的地位。如果說正統文學是人們精神生活中的“正餐”而小品文隻是“點心”的話,大多數學者當然都會把精力花在更有價值、更為重要、更易文史留名的正餐上。即若湯顯祖這般灑脫的人物,當友人張夢澤想把他的文章結集刊行時,也以“自恨不得館閣典製著記,餘皆小文”,而其小文又是“用以自嬉”、“隨手散去”的理由表示拒絕。在他看來,作不出“正餐”,“點心”再好也上不了台麵,隻配滿足一下品味,連保存都似乎不值。

但仔細比較一下正餐與點心的特點,是否也可以為自己找到一些“點心”也同樣值得研究的理由呢?

日常生活中我們不難體會到,正餐往往是乏味的,點心才是提神的;正餐免不了千篇一律,點心卻可以豐富多彩;正餐吃起來要定時定點,點心則可以隨“腹”所欲、零敲碎打;年節假日或者飯店餐館的正餐固然是色、香、味俱全,既能果腹又能令眼、口滿意的,但日常生活中的正餐卻大多是以填飽肚子為目的的;相反點心卻總是以它的精雕細刻首先讓人的眼、口獲得快感,至於能不能衝饑頂餓則是其次的;正餐對一般人來說是非吃不可的;點心卻是可有可無的;因而正餐是滿足人的生存基本需要的,點心則是為了滿足品味的。如此說來,“明教”、“載道”的正統文學盡管難免乏味、千篇一律,對它的閱讀與理解要花費一定的時間與思索,它對人的心靈所產生的淨化或升華作用也往往是潛移默化、不是一時一晌的,但對於社會文化乃至人的精神生活來說,卻是必不可少的東西;而“閑適”、“擺設”的小品文雖然具有提神醒腦、豐富多彩的特點,對它的品味與欣賞不需過多的時間與精力,短小精美的文章也常常能立即給人以審美的滿足,但它也同樣是可有可無的,因為它在本質上滿足的是品味,而社會上並不是人人都有或需要這種品味的。

還有一點也是明確的,一般隻有經濟富足、世風侈糜、講究品味的時代,精致的“點心”才有存在的條件和理由,晚明恰恰是這樣一個時代。而隨著口味越來越挑剔,點心也越來越精致和變化多端,最後往往也會物極必反,倒人胃口。今天的孩子都愛吃“麥當勞”、“肯德基”,但你給他吃上一個星期,由不得他不想原來厭煩透頂、平平淡淡的饅頭、米飯。由此可以說明為什麼晚明小品文一下子豐碩起來,又為什麼很快讓人失去了興趣,正是因為本來作為調味品的它,地位被抬得過高,擺滿了正餐的桌麵。由此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進一步對今天我們這個經濟又開始重新發達起來的社會中,小品文忽然又吃香起來,不少作家、學者紛紛放棄原來的寫作與研究寫起隨筆的現象找到某種解釋呢?盡管在30年代伯韓先生就對新興的科學小品寄予厚望,說“點心這東西,也有人把它當作正餐,比方在街頭買兩個燒餅充饑的人,就很多。新的小品文的理論,便建築在這個燒餅供給的基礎上。”①但“點心”永遠代替不了“正餐”的地位,即使一天到晚換著樣地吃點心,但經年累月如此也還是會感到膩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