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心中的溫暖與詩意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窗外的熱風已經有些懊燥的感覺,隻好將玻璃窗合上,打開空調享受一下清涼的空氣。心氣漸漸清靜下來,盛一碗冰涼的綠豆百合湯慢慢喝下,一種愜意湧了上來。望望窗外,天空是藍色的,幾片棉絮狀的白雲點綴其上,讓人有一種朗目悅心的感覺。一切的一切都是愜意的,心中似乎有一種濃濃的暖意,生活正化育出無數的詩心湧出,讓我一時竟無法表達了。不知怎麼的竟想起了姥姥,一個自我有記憶起就是一個矮小幹瘦的老太太的姥姥,在我的生命中竟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很多時候她是我生活靈感的源泉,在她去世幾年之後,也是在我中年之時,對姥姥的回憶卻越來越深切、越來越濃鬱了。我的姥姥是一個未受過教育的農村婦女,沒上過學,憑著自己的努力,竟也能看的下整本的《水滸傳》與《西遊記》,而且越老越愛讀書,九十幾歲時還戴著老花鏡、拿著放大鏡讀書閱報不止,活似一個老學究,而且總是問個不停,像小學生一樣,真是越老越好學了。姥姥出身於一個農村富裕中農家庭,從小不缺吃穿,家中兄弟姊妹不少,一個個都高大英俊,唯獨姥姥個子矮小而且膚色較黑,但姥姥長相還是很漂亮的、身材也苗條,姥姥為自己的矮小常有點遺憾,經常對我說,“我矮了一輩子”,有時還說鄰居們經常誇她:“寶鈿(我的母親)她娘黑得真好看。”小的時候聽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現在琢磨起來,也許我印象中慈祥的姥姥曾內心風情無限。按一般人的看法,姥姥的命其實並不好,二十六七歲才出嫁,在她那個年代(那可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啊)就算是晚婚了,卻是做的二房。我的姥爺是一個大地主家庭的少爺,祖上曾做過大理寺卿,也算官宦人家的後代了,無奈娶的第一個妻子雖然門當戶對了,卻是個癱子,不能生養,於是族中的長輩就給他說合了我的姥姥。姥姥過門以後,和姥爺倒也感情融洽,很快生了我的母親和我的姨母,然而還要侍候我姥爺的大太太——出身望族的癱子。侍候本身並不是什麼問題,隻是我的姥姥本身常要遇到威脅,我那位癱子姥姥的弟弟是一位國民黨的團長,經常到姥爺家來把匣子槍拍到桌子上,威嚇我姥姥:“你得好好侍候著我姐姐,不然不客氣。”姥姥經常在他走後氣得渾身發抖,泣哭半天。姥姥是個愛幻想的女性,經常在忙完家事以後,就著油燈讀一些古代的傳奇,自歎自己的命怎麼會和書中命運不濟的女主角一樣。在幼時的我的記憶中,姥姥裝了一肚子的“瞎話”(也就是故事的意思,我們山東老家管講故事叫講瞎話),總也掏不完,晚年孀居的姥姥在鄉下帶著我趕過大集,買夠5天(我小時候姥姥家那裏經常5天一個集)吃的水果,就和我躺在炕上吃著甜甜的棗子、李子、桃子、杏兒講瞎話。姥姥的瞎話一個接著一個,直到講得我迷迷糊糊睡著了才算講完。現在想來,如果我的姥姥能像我一樣受過良好的教育,也許會成為一個不錯的作家呢。隻是姥姥的時代大多數的中國婦女的命運也就是出嫁,不能如現在的我們一樣可以在職場拚殺、業餘還可以實現自己多方麵的夢想。小時候的我,隻知道聽故事並不能體會姥姥的心境。隨著我的漸漸長大,我陸陸續續從姥姥口中知道了她的一些人生故事,很多的辛酸是在我成人以後才能體會的。姥姥在生了我的母親和姨母後隨我的姥爺去了青島,與在青島任職的公公婆婆以及小叔子們妯娌們共同組成了一個大家庭,姥姥的妯娌們都是地主家的千金,出嫁時陪嫁不少又都是大太太,而姥姥因為娘家沒有勢力又是姥爺的二房,在這個大家庭是沒有什麼地位的,所以給大家庭做飯的任務就落到了姥姥的身上,辛苦可想而知。好在姥爺的一家人還善良,所以姥姥也沒有太多的怨言。我的姥爺識得一些字,便在青島市的清潔隊找了一份會計的工作,日子也就安頓下來了。然而,安穩的日子沒過幾年,姥姥的公公就去世了,大家庭也維持不下去了,姥爺的弟兄們分了家,姥姥姥爺本來沒有多少財產,姥爺的會計工作也很難維持一家子的生活,姥姥便主動要出去尋找工作,然而沒有一技之長的姥姥要在那個年代找個工作談何容易,隻能和一些找零工的婦女聚在一起等待招工頭的招呼,也許因為矮小、也許是其他原因,姥姥晚年對我歎道,每次的招工都劃拉走一堆人卻偏偏沒有她。就這樣,姥姥一家人在青島的生活是維持不下去了,隻好回到還有一些田地的老家去生活。老家的田地還能收點租子,開始尚能維持。然而,好景不長,戰亂開始了,租子也收不上來了,姥姥姥爺隻好靠變賣家產、親友接濟度日。老家解放後,因為家裏有田產雖然一貧如洗的姥姥姥爺還是被劃成了地主成分,接受生產隊的監督改造。在饑饉的六十年代初,姥爺很快故去了。好在我的母親從師範學校畢業工作了,在青島當了教師,姥姥開始有了經濟來源,也開始為自己的兩個女兒帶孩子。母親生我的時候把姥姥接到了青島,姥姥又跟著女兒一家在青島生活了,然而,一年半後“文革”開始了,作為地主婆的姥姥被我父親單位的革命派貼了大字報並被趕回了老家。後來,工作繁忙的母親將我送回了老家由姥姥撫養,我便開始了和姥姥在老家的“講瞎話”曆程。成年後的我常常在想,姥姥這一生可謂受氣、拮據、淒苦的感受者,然而她卻是那樣的和樂慈祥快活,在我的記憶中,姥姥每天的心情都是藍色的,小的時候,忙完家務總是牽了我的小手說:“走,聽姥姥說瞎話去。”姥姥在“文革”後又隨我們家一起生活,不管是在青島還是後來隨我們家遷去南京,巧手的姥姥在忙完家務後,不是剪紙就是做荷包或者聽書看小說,總是精神抖擻、快樂無比,她做的荷包至今我還保留著,小巧精致、色彩濃鬱很有家鄉風情。我想,這可能和姥姥心中所存有的愛有關,姥姥心中對我們孫輩、對一切有趣的事物總是懷有無盡的愛意。我記得小的時候,夏天,那時還沒有中國的普通人家還沒有空調、電扇,姥姥總是用濕毛巾將我的小身體擦得不流汗,然後給我扇著蒲扇講瞎話,我每次生病,她總要給我做一碗雞蛋麵條喂我吃下,至今,我仍懷念姥姥那飄著蔥香的雞蛋麵條,隻是我再也吃不著了。如果心中沒有愛,姥姥的心中隻會有陰鬱而不會有這些令人懷念的行止。解放後的中國農村社會雖說有共產黨的領導,但也是一個宗法與儒教倫理並行的社會,在我的小時候,我的姥姥因為是地主婆,長挨批鬥,但批鬥完了,晚上大家又喊著我姥姥“大嬸子”、“大嫂子”的一起講瞎話,而有一次我清晰地記得,我姥姥遇到大隊支部書記,他也是我姥爺的族中人,姥姥大約問他現在的形勢如何,而他很熱情的回答:“放心吧,大嫂子,隻要咱姓馮的(我的姥爺姓馮)掌著權,你就不會有事。”這恐怕也是我姥姥在“文革”中沒受過大罪、能生存下來的原因之一。正是這樣的環境形成了我姥姥這樣的人生,也是這樣的環境讓我姥姥這樣一個弱者能夠以九十八歲的高齡安享天年。而從個體的角度看,不怨不艾、心存溫暖、常含詩意這大概就是支持我姥姥生活的理念,雖然她本人未必意識到這點,但作為小輩的我確是感受到了。最後說明,我姥姥名李惠雲,山東安丘景芝鎮人氏。是為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