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漸漸散了。
這是奪命的煙,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聲名赫赫的英雄,無聲無息地死在這種濃煙裏。
濃煙消散的時候,木頭人的眼睛裏正在發著光,他相信他的對手無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還能看見他們在地上做最後的掙紮,爬到他麵前,求他給解藥。
甚至連石霸天和銅虎都曾經跪在他麵前,苦苦哀求過。
他們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強人,可是到了真正麵臨死亡時,就連最有勇氣的人都會變得懦怯軟弱。
別人的痛苦和絕望,對他說來,總是種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這一次他失望了。
蓋千仇和荊淩雲並沒有倒下去,眼睛裏居然也在發著光。
木頭人眼睛裏的光卻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滅,燒焦的衣服也早已隨著濃煙隨風而散,隻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燒不焦的金鐵,又像是燒焦了的木炭。
荊淩雲忽然道:“這兩人就是五行童子。”
蓋千仇道:“哼。雖然叫做童子卻不是童子,隻有小孩的樣子,沒有小孩的純真,卻有石頭一樣的心和蛇蠍一樣的心腸。”
“火中有木,水火同源”,“金土合一,來去無影”,本是令人防不勝防的暗算手段,五行童子也正是職業刺客中身價最高的幾個人之列,據說他們早已都是家財巨萬的大富翁。
隻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來,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搶著賠笑道:“他是木水火,我是金土。我簡直是隻傻狗。”
他看著蓋千仇手裏的劍。
劍已入鞘。血紅的劍柄,血紅的劍鞘。
泥人歎息著,苦笑道:“就算我們不認得蓋大俠,也該認得出這柄劍的。”
木頭人道:“可是我們也想不到蓋大俠會幫著他。”
蓋千仇冷冷道:“他的命已是我的。”
木頭人道:“是。”
蓋千仇道:“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傷他絲毫。”
木頭人道:“是。”
泥人道:“隻要蓋大俠肯饒了我這條狗命,我立刻就滾得遠遠的。”
蓋千仇道:“滾。”
這個字說出來,兩個人立刻就滾,真是滾出去的,就像是兩個球。
荊淩雲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決不會殺他們。”
蓋千仇道:“哦?”
荊淩雲道:“他們不配。”
蓋千仇凝視著手裏的劍,臉上的表情,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現在就連他的仇敵,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讓他出手拔劍的人,還有幾個?
蓋千仇緩緩道:“我聽說過,他們殺了石霸天,代價是十八萬兩。”
荊淩雲道:“完全正確。”
蓋千仇道:“你的命當然比石霸天值錢些。”
荊淩雲道:“值錢得多。”
蓋千仇道:“能出得起這種重價,要他們來殺你的人卻不多。”
荊淩雲閉上了嘴。
蓋千仇道:“你沒有問,隻因為你早已知道這個人是誰。”
荊淩雲還是閉著嘴。
沉默無言。
蓋千仇道:“你的未了心願,就是為了要對付這個人?”
荊淩雲突然冷笑,道:“你已問得太多!”
蓋千仇道:“你不說?”
荊淩雲道:“不說。”
蓋千仇道:“那麼你走!”
荊淩雲道:“我不能走!”
蓋千仇道:“莫忘記我借給你五年,這五年時光,就是你欠我的。”
荊淩雲道:“你要我還?怎麼還?”
蓋千仇道:“去做完你該做的事。”
荊淩雲道:“可是我……”
蓋千仇霍然抬頭,盯著他道:“你若真是個真英雄,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頭,荊淩雲卻垂下頭,仿佛不願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
誰都無法解釋那是種什麼樣的表情——是悲憤?是痛苦?還是恐懼?
蓋千仇道:“你的劍還在,你人也未死,你為什麼不敢去?”
荊淩雲也抬起頭,握緊手裏的劍,道:“好,我去。一年之後,我必再來。”
蓋千仇道:“我知道!”
燈還亮著。
荊淩雲突然轉身,抓起油燈,道:“你還要不要燈?”
蓋千仇道:“不要!”
荊淩雲也盯著他,道:“不要燈的人,真的能永遠清醒明白?”
蓋千仇道:“未必。”
荊淩雲仰麵大笑,伸手一揮屋內霎時漆黑,然後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為他知道前麵的路不但艱難,而且遙遠,遠得可怕。
死鎮,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荊淩雲大步走在月光下,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蓋千仇卻總是遠遠地跟在他後麵,無論他走得多快,隻要一回頭,就立刻可以看見,用那種奇特的姿態,慢慢地在後麵跟著。
星更疏,月更淡,長夜已將過去,他還在後麵跟著,還是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荊淩雲終於忍不住回頭,大聲道:“你是我的影子?”
蓋千仇道:“不是。”
荊淩雲道:“你為什麼跟著我?”
蓋千仇道:“因為我不願讓你死在別人手裏。”
荊淩雲冷笑,道:“不必你費心,我一向能照顧自己。”
蓋千仇道:“你真的能?”
他不讓荊淩雲回答,立刻又接著道:“隻有真正無情的人,才能照顧自己,你卻太多情。”
荊淩雲道:“你呢?”
蓋千仇冷冷道:“我縱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滄桑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又有誰能看得出這冷酷的麵具後究竟隱藏著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憶?
一個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終,這世上還有誰能再傷害他?
荊淩雲凝視著他,緩緩道:“你若真的認為你已能照顧自己,你也錯了。”
蓋千仇道:“哦?”
荊淩雲道:“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傷害你。”
蓋千仇道:“誰?”
荊淩雲道:“你自己。”
清晨,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