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3)

我喜歡仰著脖子一直看天的角落。

那裏有緋紅的彩霞,像塗在媽媽兩頰的胭脂,落單的小小鳥兒扇動黑色的翅膀一直飛向絢麗的日頭。

在落日耀亮的餘暉裏,我的眼睛總是不自覺流出眼淚。

殘陽的血紅讓我想起奶奶死時迸裂的腦漿和流淌一地的鮮血。

那可怖的畫麵使我不得不把自己瑟縮起來,再也不願觸碰任何心門之外的東西。因為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會被破壞和毀滅,那麼疼我的奶奶就這樣死了。而京生——自我懂事起就不曾見過麵的我的生父,在我見到他的第一麵也死了,從他嘴裏溢出的鮮血像噴泉一樣汩汩流淌,不能停歇。我想我是崩潰了。除了憂傷,我不知還能用什麼樣的情緒來表達我對這個世界的膽怯和懦弱。因為我太小了,對抗的力量也太小了。

然後,我遇見了小米,一個和我年齡相若的女孩,有著齊耳的柔順的頭發,白皙剔透的皮膚,穿著雪白的紗裙,站在鯉魚湖的拱橋上。

她是天使,我覺得。

我突然流露出一個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笑容。因為我覺得眼前的女孩那麼似曾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可是媽媽告訴我,我從不曾見過小米,我想我的確見過的,或許在夢裏。

我喜歡小米,因為她有著和我一樣的表情,她的眼睛裏總盛滿和我一樣的憂傷。

“你的媽媽就是我的媽媽嗎?”有一天,小米問我。

我知道我的媽媽不是小米的媽媽,我的媽媽叫宣一紫,是個作家,會寫很多憂傷的文字,而小米的媽媽是我媽媽已經死去的好姐妹,在生小米時因為難產死掉,那是一幅我無法想象的血腥的畫麵。我想長大以後我是會娶小米的,所以我告訴她我的媽媽就是她的媽媽。然後,小米笑了,她說原來她有媽媽的。

我和小米一起度過了很多安靜而快樂的日子,我們親密得好像一個人,因為我們有著共同的媽媽,我們還擁有屬於我們六歲孩童的共同言語。

有時,小米問我:“博哥哥,你看見那片紫色的櫻花林了嗎?”

我點頭,說:“看見了。”

然後我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現了一片櫻花林,紫色的花瓣像紫色的雲彩一樣乘風飄落。

我說:“好美啊!”

小米也說:“好美啊!”

那時,我們的媽媽宣一紫就會狐疑地看著我們,她的眼睛裏盛滿詢問和好奇的微笑,在她看來我和小米的對話像天方夜譚,她一定以為是我們小孩特有的神奇的想象力,她永遠也無法了解在我和小米的麵前真的出現過一片櫻花林,紫色的雲彩一樣的美麗櫻花在我們瞳仁裏大片大片地蔓延。

“櫻花怎麼會是紫色的呢?”媽媽慈愛的目光裏充滿笑意,她還給我們找來好多櫻花的資料,告訴我們櫻花是薔薇科李屬的一種植物,是春天的象征。在春天,櫻樹上會開出由白色、淡紅色轉變成深紅色的花。其果實是可食用的櫻桃,其花、葉也可加工製做為醃菜而食用。她還告訴我們櫻花深受日本人歡迎而在日本廣為種植,與象征皇室的菊花並稱為日本國花。

可愛的紫,她不明白我和小米的世界是怎樣地神奇,我始終覺得我和小米我們有很多不能遺忘的記憶,我們仿佛認識了幾千年似的,可是紫卻固執地告訴我之前我從沒見過小米。

2009年7月22日,媽媽帶著我和小米來到了印度北部的瓦拉納西城觀看日全食。當圓圓的太陽一點點被月球遮住,大地漸漸地陷入黑暗,我、媽媽,還有小米,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彼此感受彼此的心跳。

在這茫茫黑暗裏,我突然看見一束光亮照射到我的身上,那光亮晃得我的眼睛幾乎失明,然後我感覺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拽離媽媽的懷抱,我的身體順著光柱不停往上飄,朝著光亮的源頭,一直飛升上去。

我不知道我和媽媽還有小米,我們是不是會永別,是不是會永遠不能相見,此刻媽媽和小米離我越來越遠。

就在這時,在那片光亮中我竟看見了年輕的紫。

我年輕的媽媽,她梳著幼稚的馬尾辮,坐在一間破落的房屋裏,一張紋路斑駁的舊木桌子,桌子上亮著一盞粉紅色外殼的台燈,燈光映現出紫倔強而清秀的麵龐,她手中的筆在稿紙上飛快地“沙沙”地響著,一些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上麵,那些淡藍色的文字迅速在紙上暈染模糊。

媽媽在寫信,寫給她生命中曾經出現又迅速消失了的人。

隨著那三封信,我看見了媽媽短短的人生,長長的故事——

寫給媽媽:

媽媽,今天是你離開這個世界第四十九天的日子。

傳說人剛死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而是不停地朝前走,走得累了,渴了,餓了,依然無法停下奔波的雙腳,直至死後的第七七四十九天,終於結束疲憊的旅途回到自己的家。

那時當鬼魂因為回家而激動欣喜之餘,鬼差就會突然出現,給他套上沉重的枷鎖,宣告他成為幽冥的階下囚,從此變成地獄的奴隸,然後要經受來自十八層地獄相對應的最殘酷的懲罰。鬼魂當然要負隅頑抗,沒有人甘心情願做奴隸,死去的人也不例外,可是他漸漸發現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竟隔了一道像玻璃一樣透明卻又不可破壞的屏障,不管他怎麼吼叫和痛哭,怎麼不肯屈服於鬼差的淫威都無濟於事。因為家裏的人根本就聽不見,也看不見,甚至他看見他的家人竟自如地穿過他的身體和鬼差的身體,就像穿過空氣一樣自然。然後他發現他的指甲長得像蔥葉一樣長而尖銳,散發出烏青的顏色,手是死灰一樣的白。他知道他的確是死了。為了做一個有身份證的鬼,而不至於成為漂泊的遊魂,鬼魂隻好垂頭喪氣地跟著鬼差走。

對於宿命的安排,活著抑或死了的人,都隻有接受。

媽媽,今天該是你在外漂泊了四十九天回家的日子。

媽媽,紫為你點起最貴的香,讓它飄散出最嫋娜的煙影指引你去幽冥的路,一路有它散發出最馥鬱的香味為你驅散死亡腐朽的氣味。

媽媽,紫為你燒了盡可能多的冥紙,作為你打賞鬼差的酒錢,以換取你沿途欣賞風景的自由和累了可以歇腳的待遇。

媽媽,我為你置辦了四季的冥衣,春夏秋都備足兩件,可以讓你換洗,而冬天我備了三件,我擔心冬天寒冷的天氣,萬一洗掉的衣服沒有晾幹,你就不能換洗。

媽媽,我為你準備了各種祭品,有蘋果,香蕉,梨和橘子,有餅幹,豆幹,紅棗和蜜餞。我的媽媽,你愛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的你就帶上,我想在那個陰森而冷寂的地方,應該沒有多餘的零食可以讓你打發饑餓和無聊的時間。

媽媽,紫能為你做的也隻有這些了。因為你死後留下太多的債務,讓紫不敢馬虎對待每一分錢。如果紫的手裏有錢的話。媽媽,你的喪事又讓我們的欠款多了一份,能借的你生前都借了,包括高利貸。能賣的你生前也都賣了,包括我們破舊的房子。現在親戚朋友看見我和弟弟像躲瘟神一樣,遠遠地就逃開了。媽媽,你欠下的高利貸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除了不知所措,就是無盡地恐慌。

媽媽,麵對生活,你我都無能為力。

所以,媽媽,在今天你七七回歸的日子,紫隻能為你備上簡單的行囊。請不要怪罪紫的不孝。我的媽媽,紫是最乖最乖的孩子。紫多麼希望有一天能讓你和弟弟過上富足的日子,可是我不知道會不會有這樣一天的到來時,你就走了。我的媽媽,當看著你被病魔纏繞得骨瘦如柴的手從床上垂下去的那一刻,紫就知道宿命讓我們都很頹唐。我握著你的手拚命地哭喊,卻發現淚水早已把你淩亂的掌紋衝洗得模糊。

媽媽,失去親人的痛是剝離的痛,就像二十多年前我從你的身體裏剝離出來的痛一樣。

媽媽,願你記得,曾經我們是血與水的交融。

媽媽,願你記得,曾經我像鱗片一樣被你從身體裏剝離。

媽媽,願你記得,在這個世界上,我與你因為血緣而無法割舍的一切一切的痛與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