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的等待有了第一個結果。人事部打來電話,通知我參加筆試。補交的報名材料奏效了。值得慶祝麼?並不。
我隨即打開網上公告,發現了50多位與我一起入圍的考生名單。按照我慣於刨根問底的不良積習,我隨便將其中幾個名字輸入百度,想看看我的競爭者都是怎樣的水平。這些追隨文學的人,姓名起得多不流俗,所以重名的概率並不大。
可隨即我就後悔了。
第一個蹦出來的,是一個北大中文係博士,第二個是山大文學碩士,然後是北師大文學碩士,然後是廣院碩士(此人貌似還是個專業編劇),然後我看到了一個中國作協會員,已經發表了多部長篇小說,也來應聘編輯。
我的手開始顫抖。
但我不死心,硬要一個一個地查下去。然後我發現了更多的博士和碩士,發現了南京大學、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等更多名牌學府的中文係出身人物,發現了更多的作家和評論家。
我不敢再往下查了,因為我實在沒有再發現任何一個出身比我更低微,不是中文係畢業,同為本科又是京外生源的應聘者。部分人的簡曆上,作品要目和獲獎記錄像在家樂福花了幾百元之後拉出的小票。我沒有看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但我聽到了貪婪的喘息和潛伏的拉栓聲。
徹骨的恐懼!
想起已經過去的地穴裏野人般的生活,和將要繼續迎接的野人般的生活,我絕望得想哭。可是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父親又來了電話,我不知該如何向他報告這個悲傷的懲罰。一向比我還自命不凡的父親,試探性地勸道:咱家不是那種有錢有勢的家庭,你就別想了,早點回家來吧,再不回來,電視台都沒戲了。
我閉上眼睛說,沒戲就沒戲吧。
母校傳來新的消息,我最敬重的師長知我生死未卜,推薦我留校做一些行政性的工作,暫緩生計,總不至於繼續流浪。
北京、深圳的三家傳媒公司經朋友介紹,希望我能加盟。感謝你們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留下安慰的胝掌。留出這麼多溫暖的路標。但請原諒,此時的我已對文學以外的一切工作,充滿了本能的排斥。就像一個小夥子離他心儀無比的姑娘很近很近卻得不到,發狠終身不娶一樣———我也信誓旦旦地發了狠,我就要意氣用事,就要走獨木橋。
考試的前一夜,我合了燈盞,肅穆地躺在窄小的床上,仰觀這濃黑的虛無,猛覺得仿佛塑封在一方墳墓之中。猛然想起,姥姥的四十日竟已被錯過。想來那回民的荒山禿嶺早該春歸了,白帽子又一次把它撲滿。百裏荒原的無數長圓形的墳墓邊,石草因受了光的照耀,將退盡赭色,密密挨挨地擠滿舊土。那墳鳥當然也要終了沉眠,為往來走墳的生者,聲聲鳴喚。
這麼想著,霎時就有了力量。走廊裏的長明燈溫潤地亮著,細碎的光影透過門縫擠進室來,使這墳墓柔和了起來。我聞到一股香甜的氣息,那是開封了一個月卻沒有吃一次的番茄醬,已經開出朵朵青白的絨花。我笑著告訴自己,這不是黴,這是蒲公英在唱。
背完最後的作代會文件,已經四點多了。再也無法安睡。無眠的長夜裏,我寫下一首長詩《殯禮前的情歌》。“殯禮”是回族人的葬禮,它有著一種穆斯林才能理解的儀式感和莊嚴感。我做好了死的準備,我絕不會後悔,死在通往至尊之夢的路上。
天明時,我唱著情歌,鑽出了地穴。地平線以上的空氣真好。
珠江綠洲的水窪裏,薄如蟬翼的冰淩暗自浮動。潔白或粉紅色的玉蘭花正大朵大朵地開著,花心朝向天空,像一隻隻祈求憐憫的花瓷碗。天橋上,抱著胡琴的老盲人彈著比古運河還憂傷的歌調。他從冬天就一直在彈,春天到了,可他仍然緊閉著黏稠的眼睛。我望著他很久很久,仿佛那核桃般刻滿皺褶的臉上,有我熟悉的表情。
原載《邊疆文學》2011年第11期、
《伊犁河》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