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見一縷越過高牆的日光，它落在指尖，觸感微涼。
這裏的冬天總是來得格外早，南方的人們才剛剛披上寒衣，而他已親眼見證冬雪降臨。帶著凜冽冰息的雪花施施然落下，仿佛裙裾上點綴的銀色碎花，迎著微微的風擺動。庭院裏的枯草與死木染著一層薄薄的新雪，來年或許還會有綠芽抽出。
些許細雪停留在她發間，提燈小巧的光暈將它們逐一點亮——然後他在這份精致異常的幻象中看見了她的雙眼，深井一般毫無波瀾。
深邃如黑暗盡頭的翡翠。
他呼出一口氣，挾著一點熱度的白霧飛快地逸散，而在肺部逡巡一周的空氣仍未褪去那份冰冷。不過這樣也好，雖說身體因為這份低溫近乎失去知覺，但至少寒冷當中蘊藏的銳利能幫他更快地聚攏意識，並保持一定程度上的清醒。
他試著動了下身體，響應指揮的隻有幾根麻木的指頭，他甚至不知道這種反饋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大腦瀕臨崩潰的錯覺。
她眨了眨眼睛，踏著古舊的大理石地麵走來，沾風帶雪，悄無聲息。
淡薄的陽光被她遮擋，暗紅色的鬥篷因此泛著虛浮的金邊，符文在鬥篷邊緣連綿蜷曲成看不清的線條。他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咕噥，糊滿血跡的手僵硬地伸展開又攥成合不攏的拳頭，在薄薄的雪層上留下幾道抓痕。
他本以為自己艱難而緩慢地朝她伸出了手，整條手臂的神經都在鈍痛中尖叫掙紮，直到她半蹲下來，握住他耷拉在地上、顫抖不斷的手掌，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什麼也沒做。眼前的虛像也太過真實，他甚至能嗅到淺淡的幽香，其中混合著冰霜的氣息。
“才一會兒不見，你就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她綻開一個微笑，過於白皙的肌膚宛若透明。
如此熟悉的措辭和語氣，他幾乎就要回以微笑，隻為她走入臨終前的走馬燈來送自己最後一程。
然後他就將在此長眠，與數百年前便化作枯骨的亡者一同留守在北萊茵汀廢墟；黑暗終將吞噬他的一切，但那也意味著永恒的安息。
她發出一聲輕歎，拿出最後一支袖珍注射器：“別在這時候倒下。”
而對冰雪中的將死之人來說，針尖刺破皮膚，竟還帶著一絲溫暖。
頸側的刺痛像是某個開關，快速起效的藥劑得以讓他從恍若隔世的朦朧感中掙脫，原來眼前的人並非臆想。他望著又一次將自己從死神手中帶回的女孩，她微微闔動缺乏血色的唇，深綠色的眼眸仿佛兩汪清泉：“我很抱歉，愛莉莎已經……至少她不會希望有你作伴。”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聲息微弱：“她不會見到我的。”
他在契約書上簽下了名字，因而即使死去也注定不複相見。何況他不覺得愛莉莎會抱有這樣的想法，他做出了選擇，並得償所願——天空亮起第一絲光芒的瞬間，生死便已被逆轉。
驟然燦爛起來的陽光驚動了一群躲藏在陰影處的烏鴉，它們撲棱翅膀的聲響混合刺耳的尖叫回蕩在北萊茵汀廢墟中，猶若喪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