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會骸山大士誅邪(2 / 3)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說著女兒婚事未諧,唧唧噥噥的商量,忽見老道走將進來。大姓平日曉得這人有些古怪的,起來相迎。那媽媽見是大家老人家,也不回避。三人施禮已畢,請坐下了。大姓問道:“老道,今日為何光降茅舍?”老道道:“老仆特為令愛親事而來。”兩人見說是替女兒說親的,忙叫:“看茶。”就問道:“那一家?”老道道:“就是老仆家。”大姓見說了就是他家,正不知這老道住在那裏的,心裏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強答他道:“從來相會,不知老道有幾位令郎?”老道道:“不是小兒,老仆曉得令愛不可作凡人之配,老仆自己要娶。”大姓雖怪他言語不倫,還不認真,說道:“老道平日專好說笑說耍。”老道道:“並非耍笑,老仆果然願做門婿,是必要成的,不必推托。”

大姓夫婦見他說得可惡,勃然大怒道:“我女閨中妙質,等閑的不敢求聘。你是何人?輒敢胡言亂語!”立起身把他一搡。老道從容不動,拱立道:“老丈差了。老丈選擇東床,不過為養老計耳。若把令愛嫁與老仆,老仆能孝養吾丈於生前,禮祭吾丈於身後,大事已了,可謂極得所托的。這個不為佳婿,還要怎的才佳麼?”大姓大聲叱他道:“人有貴賤,年有老少。貴賤非倫,老少不偶,也不肚裏想一想,敢來唐突,戲弄吾家!此非病狂,必是喪心,何足計較!”叫家人們持杖趕逐。仇媽媽隻是在傍邊夾七夾八的罵。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說道:“不必趕逐,我去罷了。隻是後來追悔,要求見我,就無門了。”大姓又指著他罵道:“你這個老枯骨!我要求見你做甚麼?少不得看見你早晚倒在路傍,被狗拖鴉啄的日子在那裏。”老道把手掀著須髯,長笑而退眉批:笑者不可測也。

大姓叫閉了門,夫妻二人氣得個懣胸塞肚,兩相埋怨道:“隻為女兒不受得人聘,受此大辱。”分付當直的,分頭去尋媒婆來說親。這些媒婆走將來,聞知老道自來求親之事,笑一個不住道:“天下有此老無知!前日也曾央我們幾次,我們沒一個肯替他說,他隻得自來了。”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調戲。他曉得吾家擇婿太嚴,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你們如今留心,快與我尋尋,人家差不多的,也罷了。我自重謝則個。”媒人應承,自去了不題。

過得兩日,夜珠靠在窗上繡鞋,忽見大蝶一雙飛來,紅翅黃身,黑須紫足,且是好看。旋繞夜珠左右不舍,恰象眷戀他這身子芳香的意思。夜珠又喜又異,輕以羅帕撲他,撲個不著,略略飛將開去。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同來撲他。看看飛得遠了,夜珠一同丫鬟隨他飛去處趕將來。直至後園牡丹花側,二蝶漸大如鷹,說時遲,那時快,飛近夜珠身邊來,各將翅攢定夜珠兩腋,就如兩個大箬笠一般,扶挾夜珠,從空而起。夜珠口裏大喊,丫鬟驚報大姓。夫妻急忙趕至園中,已見夜珠同兩蝶在空中向牆外飛去了。大姓驚喊號叫,沒法救得。老夫妻兩個放聲大哭道:“不知是何妖術,攝將去了。”卻沒個頭路猜得出,從此各處探訪,不在話下。

卻說夜珠被兩蝶夾起在空中,如登雲霧,心裏明知墮了妖術,卻是腳下點地,身不自主。眼望下去,卻見得明白。看見過了好些荊蓁路徑,幾個險峻山頭,到一瓚岏山窟中,方才漸漸放下。看看小小一洞,止可容頭,此外別無走路。那兩蝶已自不見了,隻見洞邊一個老人家,道者裝扮,拱立在那裏。見了夜珠,歡歡喜喜,伸手來拽了夜珠的手,對洞口喝了一聲。聽得轟雷也似響亮,洞忽開裂。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內。夜珠急回頭看時,洞已抱合如舊,出去不得了。

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寬敞如堂。有人麵猴形之輩,二十餘個,皆來迎接這老道,口稱“洞主”。老道分付道:“新人到了,可設筵席。”猴形人應諾。又看見傍邊一房,甚是精潔,頗似僧室,幾窗間有筆硯書史;竹床石凳,擺列兩行。又有美婦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婦人坐,丫鬟立侍。床前特設一席,不見葷腥,隻有香花酒果。老道對眾道:“吾今且與新人成禮則個。”就來牽夜珠同坐。夜珠又惱又怕,隻是站立不動。老道著惱,喝叫猴形人四五個來揪采將來,按住在坐上。夜珠到此無奈,隻得坐了。老道大喜,頻頻將酒來勸,夜珠隻推不飲。老道自家大碗價吃,不多時大醉了。一個婦人,一個丫鬟,扶去床中相伴寢了。夜珠隻在石凳之下蹲著,心中苦楚,想著父母,隻是哭泣,一夜不曾合眼。

明早起來,老道看見夜珠淚痕不幹,雙眼盡腫,將手撫他背,安慰他道:“你家中甚近,勝會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樂,自苦如此?若從了我,就同你還家拜見爹娘,骨肉完聚,極是不難。你若執迷不從,憑你石爛海枯,此中不可複出了。隻憑你算計,走那一條路?”夜珠聞言自想:“我斷不從他!料無再出之日了,要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將頭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盡。老道忙使眾婦人攔住,好言勸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且從容住著。休得如此輕生!”夜珠隻是啼哭,從此不進飲食,欲要自餓而死。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無事。

夜珠求死不得,無計可施,自怕不免汙辱,隻是心裏暗禱觀世音,求他救撥眉批:亦無別法。老道日與眾婦淫戲,要動夜珠之心,曾奈夜珠心如鐵石,毫不為動。老道見他不快,也不來強他,隻是在他麵前百般弄法弄巧,要圖他笑顏開了,歡喜成事。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與他看,一來要他快活,二來賣弄本事高強,使他絕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隨他。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時出去,取田間稻花,放好在石櫃中了,每日隻將花合餘爨起,開鍋時,滿鍋多是香米飯。又將一甕水,用米一撮,放在水中,紙封了口,藏於鬆間,兩三日開封取吸,多變做撲鼻香醪眉批:有如此術,洞中盡自足樂,何以色為?所以供給滿洞人口,酒米不須營求,自然豐足。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紙為戲,或蝶或鳳,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類皆有。囑他去到某家取某物來用,立刻即至。前取夜珠的雙蝶,即是此法。若取著家火什物之類,用畢無事,仍教拿去還了。桃梅果品,日輪猴形人兩個供辦,都是帶葉連枝,是山中樹上所取,不是攝將來的。

夜珠日日見他如此作用,雖然心裏也道是奇怪,再沒有一毫隨順他的意思。老道略來纏纏,即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老道不耐煩,便去摟著別個婦女去適興了。還虧得老道心性隻愛喜歡、不愛煩惱的,所以夜珠雖攝在洞裏多時,還得全身不損。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對眾婦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遺體,又非山精木魅,如何隨順了這妖人,自受其辱?”眾美歎息,對夜珠道:“我輩皆是人身,豈甘做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術陷在此中,撇父母,棄糟糠,雖朝暮憂思,竟成無益,所以忍恥偷生,譬如做了一世豬羊犬馬罷了!事勢如此,你我拗他何用?不若放寬了心度日去,聽命於天,或者他罪惡有個終時,那日再見人世。”言罷,各各淚下如雨。有《商調·醋葫蘆》一篇,詠著眾婦雲:

眾嬌娥,黯自傷,命途乖,遭魍魎。雖然也顛鸞倒鳳喜非常,覷形容不由心內慌。總不過匆匆完帳,須不是桃花洞裏老劉郎。

又有一篇詠著仇夜珠雲:

夜光珠,世所希,未登盤,墜淤泥。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枉勞色自迷。有一日天開日霽,隻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眾人正自各道心事,哀傷不已。忽見猴形人傳來道:“洞主回來了。”眾人恐怕他知覺,掩淚而散,隻有夜珠淚不曾幹。老道又對他道:“多時了,還哭做甚?我隻圖你漸漸廝熟,等你心順了我,大家歡暢。省得逼你做事,終久不像我意,故不強你眉批:卻是個老在行。今日子已久,你隻不轉頭,不要討我惱怒起來,叫幾個按住了你,強做一番,不怕你飛上天去。”夜珠見說,心慌不敢啼哭,隻是心中默禱觀音救護,不在話下。

卻說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見了女兒,終日思念,出一單榜在通衢,道:“有能探訪得女兒消息來報者,罄賠家產,將女兒與他為妻。”雖然如此,荏苒多時,並無影響。又且目見他飛升去的,曉得是妖人攝去,非人力可及。沒計奈何,隻好日日在慈悲大士像前,悲哭拜祝道:“靈感菩薩,女兒夜珠元是在菩薩麵前求得的,今遭此妖術攝去,若菩薩不救拔還我,當時何不不要見賜,也到罷了!望菩薩有靈有感。”日日如此叫號,精誠所感,真是叫得泥神也該活現起來的眉批:可憐。

一日,會骸山嶺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直豎將起來,竿末掛著一件物事。這嶺上從無此竿的,一時哄動了許多人,萬眾齊觀。竿末之物,俱各不識明白,胡猜亂講。內中有一秀士,姓劉名德遠,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飽學,極是個負氣好事的人。他見了這個異事,也是書生心性,心裏畢竟要跟尋著一個實實下落。便叫幾個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繩索,做了軟梯,帶些撓鉤、鋼叉、木板之類,叫一聲道:“有高興要看的,都隨我來。”你看他使出聰明,山高無路處,將鋼叉叉著軟梯,搭在大樹上去;不平處,用板襯著;有路險難走處,有撓鉤吊著。他一個上前,趕興的就不少了。連家人共有一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