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運退時刺史當艄(2 / 3)

七郎雖是風流快活,終久是當家立計好利的人,起初見還的利錢多在裏頭,所以放鬆了些手。過了三數年,覺道用得多了,捉捉後手看,已用過了一半有多了。心裏猛然想著家裏頭,要回家眉批:也算回頭得快,豈知天窘之乎?早知日後所遭,此時落得快活。來與張多保商量。張多保道:“此時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亂,黥掠郡縣,道路梗塞。你帶了偌多銀兩,待往那裏去?恐到不得家裏。不如且在此盤桓幾時,等路上平靜好走,再去未遲。”七郎隻得又住了幾日。

偶然一個閑漢叫做包走空包大,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納了些銀子,就有官做;官職大小,隻看銀子多少。說得郭七郎動了火,問道:“假如納他數百萬錢,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濁,正正經經納錢,就是得官,也隻有數,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這數百萬錢拿去,私下買囑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個刺史做。眉批:唐時已如此矣。”七郎吃一驚道:“刺史也是錢買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麼正經?有了錢,百事可做,豈不聞崔烈五百萬買了個司徒麼?而今空名大將軍告身,隻換得一醉;刺史也不難的。隻要通得關節,我包你做得來便是。”

正說時,恰好張多保走出來,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了適才的說話。張多保道:“事體是做得來的,在下手中也弄過幾個了。隻是這件事,在下不攛掇得兄長做。眉批:若有先見。”七郎道:“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難做。他們做得興頭的,都是有根基,有腳力,親戚滿朝,黨與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錢賺,越做越高。隨你去剝削小民,貪汙無恥,隻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萬年無事的眉批:得毋傷時。兄長不過是自身人,便弄上一個顯官,須無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時,朝裏如今專一討人便宜,曉得你是錢換來的,略略等你到任一兩個月,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塗抹著,豈不枉費了這些錢?若是官好做時,在下也做多時了。眉批:老成之見。”七郎道:“不是這等說,小弟家裏有的是錢,沒的是官。況且身邊現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於此處用了些?博得個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賺得錢時,小弟家裏原不希罕這錢的;就是不做得興時,也隻是做過了一番官了。登時住了手,那榮耀是落得的眉批:若家中如故,此舉辦不為差。小弟見識已定,兄長不要掃興。”多保道:“既然長兄主意要如此,在下當得效力。”當時就與包大兩個商議去打關節。

那個包大走跳路數極熟,張多保又是個有身家、幹大事慣的人,有什麼弄不來的事?元來唐時使用的是錢,千錢為“緡”,就用銀子準時,也隻是以錢算帳。當時一緡錢,就是今日的一兩銀子,宋時卻叫做一貫了。張多保同包大將了五千緡,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裏。那個主爵的官人,是內官田令孜的收納戶,百靈百驗。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有個粵西橫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身還在銓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緡,就把籍貫改注,即將郭翰告身轉付與了郭七郎眉批:好個主爵。從此改名,做了郭翰。

張多保與包大接得橫州刺史告身,千歡萬喜,來見七郎稱賀。七郎此時頭輕腳重,連身子都麻木起來。包大又去喚了一部梨園子弟。張多保置酒張筵,是日就換了冠帶。那一班閑漢,曉得七郎得了個刺史,沒一個不來賀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蒼蠅集穢,螻蟻集膻,鵓鴿子旺邊飛。”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職,就有許多人來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頭站,打驛吏,欺估客,詐鄉民,總是這一幹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雲霧裏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起初這些往來的閑漢、姊妹,都來送行。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賚發些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讓他是個見任刺史,脅肩諂笑,隨他怠慢。隻消略略眼梢帶去,口角惹著,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眉批:世情如此。如此攛哄了幾日,行裝打迭已備,齊齊整整起行,好不風騷。一路上想道:“我家裏資產既饒,又在大郡做了刺史,這個富貴,不知到那裏才住?”心下喜歡,不覺日逐賣弄出來眉批:小人得意之態。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麵前誇說著家裏許多富厚之處,那新投的一發喜歡,道是投得著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揚威,自不必說。

無船上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來。七郎看時吃了一驚。但見:

人煙稀少,閭井荒涼。滿前敗宇頹垣,一望斷橋枯樹。烏焦木柱,無非放火燒殘;赭白粉牆,盡是殺人染就。屍骸沒主,烏鴉與螻蟻相爭;雞犬無依,鷹隼與豺狼共飽。任是石人須下淚,總教鐵漢也傷心。

元來江陵渚宮一帶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殘滅,裏閭人物,百無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險些認不出路徑來。七郎看見了這個光景,心頭已自劈劈地跳個不住。到了自家岸邊,抬頭一看,隻叫得苦。原來都弄做了瓦礫之場,偌大的房屋,一間也不見了。母親、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個去向。慌慌張張,走投無路,著人四處找尋。

找尋了三四日,撞著舊時鄰人,問了詳細,方知地方被盜兵炒亂,弟被盜殺,妹被搶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與一兩個丫頭,寄居在古廟傍邊兩間茅屋之內,家人俱各逃竄,囊橐盡已蕩空。老母無以為生,與兩個丫頭替人縫針補線,得錢度日。七郎聞言,不勝痛傷,急急領了從人,奔至老母處來。母子一見,抱頭大哭。老母道:“豈知你去後,家裏遭此大難!弟妹俱亡,生計都無了!”七郎哭罷,拭淚道:“而今事已到此,痛傷無益。虧得兒子已得了官,還有富貴榮華日子在後麵眉批:不穩。母親且請寬心。”母親道:“兒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橫州刺史。”母親道:“如何能勾得此顯爵?”七郎道:“當今內相當權,廣有私路,可以得官。兒子向張客取債,他本利俱還,錢財盡多在身邊,所以將錢數百萬,勾幹得此官。而今衣錦榮歸,省看家裏,隨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從人取冠帶過來,穿著了,請母親坐好,拜了四拜眉批:此時可謂燥脾極矣。又叫身邊隨從舊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頭,稱“太夫人”。母親見此光景,雖然有些喜歡,卻歎口氣道:“你在外邊榮華,怎知家丁盡散,分文也無了!若不營勾這官,多帶些錢歸來用度也好。眉批:其母不脫窮相,所以無福。”七郎道:“母親誠然女人家識見,做了官,怕少錢財?而今那個做官的家裏不是千萬百萬,連地皮多卷了歸家的?今家業既無,隻索撇下此間,前往赴任,做得一年兩年,重撐門戶,改換規模,有何難處?兒子行囊中還剩有二三千緡,盡勾使用,母親不必憂慮。”母親方才轉憂為喜,笑逐顏開道:“虧得兒子崢嶸有日,奮發有時,真是謝天謝地!若不是你歸來,我性命隻在目下了。而今何時可以動身?”七郎道:“兒子原想此一歸來,娶個好媳婦,同享榮華。而今看這個光景,等不得做這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請母親上船安息。此處既無根絆,明日換個大船,就做好日開了罷。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當夜,請母親先搬在來船中了,茅舍中破鍋破灶破碗破罐,盡多撇下。又分付當直的雇了一隻往西粵長行的官船,次日搬過了行李,下了艙口停當。燒了利市神福,吹打開船。此時老母與七郎俱各精神榮暢,誌氣軒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興頭過來的,雖是對著母親,覺得滿盈得意,還不十分怪異;那老母是曆過苦難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幾都大了。

一路行去,過了長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漂有個佛寺,名喚兜率禪院。舟人打點泊船在此過夜,看見岸邊有大槦樹一株,圍合數抱,遂將船纜結在樹上,結得牢牢的,又釘好了樁橛。七郎同老母進寺隨喜,從人撐起傘蓋跟後。寺僧見是官員,出來迎接送茶,私問來曆,從人答道:“是見任西粵橫州刺史。”寺僧見說是見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處遊玩。那老母但看見佛菩薩像,隻是磕頭禮拜,謝他覆庇眉批:要知佞佛無益。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