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還富翁千金一笑(1 / 3)

詩雲:

破布衫巾破布裙,逢人慣說會燒銀。

自家何不燒些用,擔水河頭賣與人?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唐伯虎解元所作。

世上有這一夥燒丹煉汞之人,專一設立圈套,神出鬼沒,哄那貪夫癡客,道能以藥草煉成丹藥,鉛鐵為金,死汞為銀。名為“黃白之術”,又叫得“爐火之事”。隻要先將銀子為母,後來覷個空兒,偷了銀子便走,叫做“提罐”。曾有一個道人將此術來尋唐解元,說道:“解元仙風道骨,可以做得這件事。”解元貶駁他道:“我看你身上藍縷。你既有這仙術,何不燒些來自己用度,卻要作成別人?”道人道:“貧道有的是術法,乃造化所忌;卻要尋個大福氣的承受得起,方好與他作為。貧道自家卻沒這些福氣,所以難做。看見解元正是個大福氣的人,來投合夥。我們術家叫做‘訪外護’。”唐解元道:“這等與你說過:你的術法施為,我一些都不管。我隻管出著一味福氣幫你。等丹成了,我與你平分便是。眉批:千古破疑祛惑之言。”道人見解元說得蹊蹺,曉得是奚落他,不是主顧,飄然而去了。所以唐解元有這首詩,也是點明世人的意思。

卻是這夥裏的人,更有花言巧語,如此說話說他不倒的。卻是為何?他們道:“神仙必須度世,妙法不可自私。必竟有一種具得仙骨,結得仙緣的,方可共煉共修。內丹成,外丹亦成。”有這許多好說話。這些說話,何曾不是正理?就是煉丹,何曾不是仙法?卻是當初仙人留此一種丹砂化黃金之法,隻為要廣濟世間的人。尚且純陽呂祖慮他五百年後複還原質,誤了後人。原不曾說道與你置田買產、蓄妻養子、幫做人家的。隻如杜子春遇仙,在雲台觀煉藥將成,尋他去做“外護”。隻為一點愛根不斷,累他丹鼎飛敗。如今這些貪人,擁著嬌妻美妾,求田問舍,損人肥己,掂斤播兩,何等肚腸!尋著一夥酒肉道人,指望煉成了丹,要受用一世,遺之子孫,豈不癡了?隻叫他把“內丹成,外丹亦成”這兩句想一想,難道是掉起內養工夫,單單弄那銀子的?隻這點念頭,也就萬萬無有煉得丹成的事了。

看官,你道小子說到此際,隨你愚人,也該醒悟這件事沒影響、做不得的。卻是這件事偏是天下一等聰明的,要落在圈套裏,不知何故眉批:唯聰明人才有癡想,自恃不致為人所愚也。

今小子說一個鬆江富翁,姓潘,是個國子監監生。胸中廣博,極有口才,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卻有一件癖性,酷信丹術。俗語道:“物聚於所好。”果然有了此好,方士源源而來。零零星星,也弄掉了好些銀子,受過了好些丹客的騙。他隻是一心不悔,隻說無緣,遇不著好的:“從古有這家法術,豈有做不來的事眉批:是博覽之累。畢竟有一日弄成了,前邊些小所失,何足為念?”把這事越好得緊了。這些丹客,我傳與你,你傳與我,遠近盡聞其名。左右是一夥的人,推班出色,沒一個不思量騙他的。

一日秋間,來到杭州西湖上遊賞,賃一個下處住著。隻見隔壁園亭上歇著一個遠來客人,帶著家眷,也來遊湖。行李甚多,仆從齊整。那女眷且是生得美貌,打聽來是這客人的愛妾。日日雇了天字一號的大湖船,擺了盛酒,吹彈歌唱俱備,攜了此妾下湖。淺斟低唱,觥籌交舉。滿桌擺設酒器,多是些金銀異巧式樣,層見迭出。晚上歸寓,燈火輝煌,賞賜無算。潘富翁在隔壁寓所,看得呆了,想道:“我家裏也算是富的,怎能勾到得他這等揮霍受用?此必是個陶朱、猗頓之流,第一等富家了。眉批:既算是富的,怨做甚?隻是貪心重。”心裏豔慕,漸漸教人通問,與他往來相拜。通了姓名,各道相慕之意。

富翁乘間問道:“吾丈如此富厚,非人所及。”那客人謙讓道:“何足掛齒!”富翁道:“日日如此用度,除非家中有金銀高北鬥,才能像意;不然,也有盡時。”客人道:“靠金銀高北鬥,若隻是用去,要盡也不難。須有個用不盡的法兒。”富翁見說,就有些著意了,問道:“如何是用不盡的法?”客人道:“造次之間,不好就說得。”富翁道:“畢竟要請教。”客人道:“說來吾丈未必解,也未必信。”富翁見說得蹺蹊,一發殷勤求懇,必要見教。

客人屏去左右從人,附耳道:“吾有九還丹,可以點鉛汞為黃金。隻要煉得丹成,黃金與瓦礫同耳,何足貴哉?”富翁見說是丹術,一發投其所好,欣然道:“元來吾丈精於丹道,學生於此道最是心契,求之不得。若吾丈果有此術,學生情願傾家受教。”客人道:“豈可輕易傳得?小小試看,以取一笑則可。”便教小童熾起爐炭,將幾兩鉛汞熔化起來。身邊腰袋裏摸出一個紙包,打開來都是些藥末。就把小指甲挑起一些些來,彈在罐裏,傾將出來,連那鉛汞不見了,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銀。

看官,你道藥末可以變化得銅、鉛做銀,卻不是真法了?元來這叫得“縮銀之法”。他先將銀子用藥煉過,專取其精,每一兩直縮做一分少些。今和鉛汞在火中一燒,鉛汞化為青氣去了,遺下糟粕之質,見了銀精,盡化為銀。不知元是銀子的原分量,不曾多了一些。丹客專以此術哄人,人便死心塌地信他,道是真了。

富翁見了,喜之不勝道:“怪道他如此富貴受用!原來銀子如此容易。我煉了許多時,隻有折了的。今番有幸,遇著真本事的了,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煉一煉則個。”遂問客人道:“這藥是如何煉成的?”客人道:“這叫做母銀生子。先將銀子為母,不拘多少,用藥鍛煉,養在鼎中。須要九轉,火候足了,先生了黃芽,又結成白雪。啟爐時,就掃下這些丹頭來。隻消一黍米大,便點成黃金、白銀。那母銀仍舊分毫不虧的。”富翁道:“須得多少母銀?”客人道:“母銀越多,丹頭越精眉批:被騙者,此語也。若煉得有半合許丹頭,富可敵國矣。”富翁道:“學生家事雖寒,數千之物還盡可辦。若肯不吝大教,拜迎到家下,點化一點化,便是生平願足。”客人道:“我術不易傳人,亦不輕與人燒煉。今觀吾丈虔心,又且骨格有些道氣,難得在此聯寓,也是前緣,不妨為吾丈做一做。但見教高居何處,異日好來相訪。”富翁道:“學生家居鬆江,離此處隻有兩三日路程。老丈若肯光臨,即此收拾,同到寒家便是。若此間別去,萬一後會不偶,豈不當麵錯過了?”客人道:“在下是中州人,家有老母在堂。因慕武林山水佳勝,攜了小妾,到此一遊。空身出來,遊資所需,隻在爐火,所以樂而忘返。今遇吾丈知音,不敢自秘。但直須帶了小妾回家安頓,兼就看看老母,再赴吾丈之期,未為遲也。眉批:若果如此,是真仙至樂,還要小妾何用?”富翁道:“寒舍有別館園亭,可貯尊眷。何不就同攜到彼住下,一邊做事,豈不兩便?家下雖是看待不周,決不致有慢尊客,使尊眷有不安之理。隻求慨然俯臨,深感厚情。”客人方才點頭道:“既承吾丈如此真切,容與小妾說過,商量收拾起行。”富翁不勝之喜,當日就寫了請貼,請他次日下湖飲酒。

到了明日,殷殷勤勤,接到船上。備將胸中學問眉批:到底是學問誤之。你誇我逞,談得津津不倦,隻恨相見之晚,賓主盡歡而散。又送著一桌精清酒肴,到隔壁園亭上去,請那小娘子。來日客人答席,分外豐盛。酒器家火都是金銀,自不必說。

兩人說得好著,遊興既闌,約定同到鬆江。在關前雇了兩個大船,盡數搬了行李下去,一路相傍同行。

那小娘子在對船艙中,隔簾時露半麵。富翁偷眼看去,果然生得豐姿美豔,體態輕盈。隻是: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又裴航贈同舟樊夫人詩雲:

同舟吳越猶懷想,況遇天仙隔錦屏。

但得玉京相會去,願隨鸞鶴入青冥。

此時富翁在隔船望著美人,正同此景,所恨無一人通音問耳。

話休絮煩。兩隻船不一日至鬆江。富翁已到家門首,便請丹客上岸。登堂獻茶已畢,便道:“此是學生家中,往來人雜不便。離此一望之地,便是學生莊舍,就請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頓,學生也到彼外廂書房中宿歇。一則清淨,可以省煩雜;二則謹密,可以動爐火。尊意如何?”丹客道:“爐火之事,最忌俗囂,又怕外人觸犯。況又小妾在身伴,一發宜遠外人。若得在貴莊住止,行事最便了。”富翁便指點移船到莊邊來,自家同丹客攜手步行。

來到莊門口,門上一匾,上寫“涉趣園”三字。進得園來,但見:

古木幹霄,新篁夾境。榱題虛厥,無非是月榭風亭;棟宇幽深,饒有那曲房邃室。疊疊假山數仞,可藏太史之書;層層岩洞幾重,疑有仙人之籙。若還奏曲能招鳳,在此觀棋必爛柯。

丹客觀玩園中景致,欣然道:“好個幽雅去處,正堪為修煉之所,又好安頓小妾,在下便可安心與吾丈做事了。看來吾丈果是有福有緣的。”

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來。那小娘子喬妝了,戴著兩個丫頭,一個喚名春雲,一個喚名秋月,搖搖擺擺,走到園亭上來。富翁欠身回避,丹客道:“而今是通家了,就等小妾拜見不妨。”就叫那小娘子與富翁相見了。富翁對麵一看眉批:著眼。真個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天下凡是有錢的人,再沒一個不貪財好色的。富翁此時好像雪獅子向火——不覺軟癱了半邊,煉丹的事又是第二著了,便對丹客道:“園中內室盡寬,憑尊嫂揀個像意的房子住下了。人少時,學生還再去喚幾個婦女來伏侍。”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內房了。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取了一對金釵,一雙金手鐲,到園中奉與丹客道:“些小薄物,奉為尊嫂拜見之儀。望勿嫌輕鮮。”丹客一眼估去,見是金的,反推辭道:“過承厚意,隻是黃金之物,在下頗為易得。老丈實為重費,於心不安,決不敢領。眉批:老麵皮。”富翁見他推辭,一發不過意道:“也知吾丈不希罕此些微之物,隻是尊嫂麵上,略表芹意。望吾丈鑒其誠心,乞賜笑留。”丹客道:“既然這等美情,在下若再推托,反是自外了,隻得權且收下。容在下竭力煉成丹藥,奉報厚惠。”笑嘻嘻走入內房,叫個丫頭,捧了進去。又叫小娘子出來,再三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