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卷十四 酒謀財於郊肆惡鬼對案楊化借屍(1 / 3)

詩曰:

從來人死魂不散,況複生前有宿冤。

試看鬼能為活證,始知明晦一般天。

話說山東有一個耕夫,不記姓名。因耕自己田地,侵犯了鄰人墓道。鄰人與他爭論,他出言不遜,就把他毒打不休,須臾身死。家間親人,把鄰人告官。檢屍有致命重傷,問成死罪,已是一年。

忽一日,右首鄰家所生一子,口裏才能說話,便話得前生事體出來,道:“我是耕者某人,為鄰人打死。死後見陰司。陰司憐我無罪誤死,命我複生。說我屍首已壞,就近托生為右鄰之子,即命二鬼送我到右鄰房櫳外。見一婦人踞床將產,二鬼道:‘此即汝母,汝從囪門入。’說罷,二鬼即出。二鬼在外,不聽見裏頭孩子哭聲。二鬼回身進來看,說道:‘走了,走了。’其時吾躲在衣架之下,被二鬼尋出,複送入囪門。一會就生下來。”曆曆述說平生事,無一不記。又到前所耕地界處,再三辨悉。那些看的人及他父母,明知是耕者再世,歎為異事。

喧傳此話到獄中,那前日抵罪的鄰人便當官訴狀道:“吾殺了耕者,故問死罪。今耕者已得再生,吾亦該放條活路眉批:奇想。若不然,死者到得生了,生者到要死了。吾這一死還是抵誰的?”官府看見訴語希奇,吊取前日一幹原被犯證裏鄰問他?他們眾口如一,說道:“果是重生。”並取小孩兒問他,他言語明明白白,一些不誤。官府雖則斷道:“一死自抵前生,豈以再世幸免?”不準其訴,然卻心裏大是驚怪。因曉得:人身四大,乃是假合。形有時盡,神則常存。何況屈死冤魂,豈能遽散?

所以國朝嘉靖年間,有一樁異事,乃是一個山東人,喚名丁戍,客遊北京,途中遇一壯士,名喚盧疆,見他意氣慷慨,性格軒昂,兩人覺道說得著,結為兄弟。不多時,盧疆盜情事犯,係在府獄。丁戍到獄中探望。盧疆對他道:“某不幸犯罪,無人救答。承兄平日相愛,有句心腹話,要與兄說。”丁戍道:“感蒙不棄,若有見托,必當盡心。”盧疆道:“得兄應允,死亦瞑目。吾有白金千餘眉批:殺身之根!藏在某處,兄可去取了,用些手腳,營救我出獄。萬一不能勾脫,隻求兄照管我獄中衣食,不使缺乏。他日死後,隻要兄葬埋了我,餘多的東西,任憑兄取了罷。隻此相托,再無餘言。”說罷,淚如雨下。丁戍道:“且請寬心!自當盡力相救。”珍重而別。

元來,人心本好,見財即變。自古道得好:“白酒紅入麵,黃金黑世心!眉批:透世語。”丁戍見盧疆傾心付托時,也是實心應承,無有虛謬。及到依他所說的某處取得千金在手,卻就轉了念頭道:“不想他果然為盜,積得許多東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裏,是我一場小富貴,也勾下半世受用了。總是不義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為罪過。既到了手,還要救他則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問我,無可推托得。惹得毒了,他萬一攀扯出來,得也得不穩。何不了當了他?到是口淨。”正是轉一念,狠一念眉批:人之作惡,多自轉念得來。從此遂與獄吏兩個通同,送了他三十兩銀子,擺布殺了盧疆。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無人知他來曆,搖搖擺擺,在北京受用了三年。用過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歸家。

丁戍到了船中,與同船之人正在艙裏大家說些閑話,你一句,我一句,隻見丁戍忽然跌倒了,一會兒扒起來,睜起雙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盜盧疆也。丁戍天殺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須索填還我來!”同船之人,見他聲口與先前不同,又說出這話來,曉得丁戍有負心之事,冤魂來索命了。各各心驚,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漢,與吾輩無幹。今好漢若是在這船中索命,殺了丁戍,須害我同船之人不得幹淨,要吃沒頭官司了。萬望好漢息怒!略停幾時,等我眾人上了崖,憑好漢處置他罷。”隻見丁戍口中作鬼語道:“罷,罷。我先到他家等他罷。”說畢,複又倒地。須臾,丁戍轉醒。眾人問他適才的事,一些也不知覺。眾人遂俱不道破,隨路分別上崖去了。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說起船裏的說話來。家人正在駭異,隻見他走去,取了一個鐵錘,望口中亂打牙齒。家人慌忙抱住了,奪了他的鐵錘。又走去拿把廚刀在手,把胸前亂砍,家人又來奪住了。他手中無了器皿,就把指頭自挖雙眼。眼珠盡出,血流滿麵。家人慌張驚喊。街上人聽見,一齊跑進來看。遞傳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來之人,有好事的來打聽消息,恰好瞧著。隻見丁戍一頭自打,一頭說盧疆的話,大聲價罵。有大膽的走向前問他道:“這事有幾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問的道:“你既有冤欲報,如此有靈,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戌的鬼道:“向我關在獄中,不得報仇;近來遇赦,方出得在外來了。”說罷又打,直打到丁戍氣絕,遂無影響。於時隆慶改元大赦,要知獄鬼也隨陽間例,放了出來,方得報仇,乃信陰陽一理也。正是:

明不獨在人,幽不獨在鬼。

陽世與陰間,似隔一層紙。

若還顯報時,連紙都徹起。

看官,你道在下為何說出這兩段說話?隻因世上的人,瞞心昧己做了事,隻道暗中黑漆漆,並無人知覺的;又道是死無對證,見個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誰知道冥冥之中,卻如此昭然不爽!說到了這樣轉世說出前生,附身活現果報,恰像人原不曾死,隻在麵前一般。隨你欺心的,硬膽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眉批:世人各宜警醒。卻是死後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來,說不盡許多。而今更有一個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屍訴冤,竟做了活人活證,直到纏過多少時節,經過多少衙門,成獄方休,實為罕見!

這段話,在山東即墨縣於家莊。有一人喚名於大郊,乃是個軍籍出身。這於家本戶,有興州右屯衛頂當祖軍一名。那見在彼處當軍的,叫做於守宗。元來這名軍是祖上洪武年間傳留下來的,雖則是嫡支嫡派承當充伍,卻是通族要幫他銀兩,叫做“軍裝盤纏”,約定幾年來取一度,是個舊規。其時乃萬曆二十一年,守宗在衛,要人到祖籍討這一項錢糧。

有個家丁叫做楊化,就是薊鎮人。他心性最梗直,多曾到即墨縣走過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來。楊化與妻子別了,騎了一隻自喂養的蹇驢,不則一日,行到即墨,一徑到於大郊屋裏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按著支係派去。也有幾分的,也有上錢的,陸續零星討將來。先湊得二兩八錢,在身邊藏著。是年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來對楊化道:“今日鼇山衛集,好不熱鬧,我要去趁趕,同你去耍耍來。”楊化道:“咱家也坐不過,要去走走。”把個纏袋束在腰裏了,騎了驢,同大郊到鼇山衛來。隻因此一去,有分教:雄邊壯士,強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當了幾番鬼役。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