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賓蔣震卿片言得婦(1 / 3)

詩曰: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一時戲語,終身話柄。

話說人生萬事,前數已定。盡有一時間偶然戲耍之事,取笑之話,後邊照應將來,卻像是個讖語響卜,一毫不差。乃知當他戲笑之時,暗中已有鬼神做主,非偶然也。

隻如宋朝崇寧年間,有一個姓王的公子,本貫浙西人。少年發科,到都下會試。一日將晚,到延秋坊人家赴席。在一個小宅子前經過,見一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獨立在門內,徘徊凝望,卻像等候甚麼人的一般。王生正注目看他,隻見前麵一夥騎馬的人喝擁而來,那女子避了進去。王生匆匆也行了,不曾問得這家姓張姓李。

赴了席,吃得半醉歸來,已是初更天氣。複經過這家門首,望門內一看,隻見門已緊閉,寂然無人聲。王生嗤嗤從左傍牆腳下一帶走去,意思要看他有後門沒有。隻見數十步外,有空地丈餘;小小一扇便門,也關著在那裏。王生想道:“日間美人,隻在此中。怎能勾再得一見?”看了他後門,正在戀戀不舍,忽然隔牆丟出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一響。王生幾乎被他打著。拾起來看,卻是一塊瓦片。此時皓月初升,光同白晝。看那瓦片時,有六個字在上麵,寫道:“夜間在此相候。”王生曉得有些蹊蹺,又帶著幾分酒意,笑道:“不知是何等人約人做事的?待我耍他一耍。”就在牆上剝下些石灰粉來,寫在瓦背上道:“三更後可出來。”仍舊望牆裏丟了進去。走開十來步,遠遠地站著,看他有何動靜。

等了一會,隻見一個後生走到牆邊,低著頭,卻像找尋甚麼東西的,尋來尋去。尋了一回,不見甚麼,對著牆裏歎了一口氣,有一步沒一步的,佯佯走了去。王生在黑影裏看得明白,便道:“想來此人定是所約之人了,隻不知裏邊是甚麼人。好歹有個人出來,必要等著他。”等到三更,月色,已高,煙霧四合。王生酒意已醒。看看渴睡上來,伸伸腰,打個嗬欠,自笑道:“睡到不去睡,管別人這樣閑事!”

正要舉步歸寓,忽聽得牆邊小門呀的一響,軋然開了。一個女子閃將出來。月光之下,望去看時,且是娉婷。隨後一個老媽,背了一隻大竹箱,跟著望外就走。王生迎將上去,看得仔細,正是日間獨立門首這女子。那女子看見人來,一些不避。直到當麵一看,吃一驚道:“不是!不是!”回轉頭來看老媽。老媽上前,擦擦眼,把王生一認,也道:“不是!不是!快進去!”那王生倒將身攔在後門邊了,一把扯住道:“還思量進去!你是人家閨中女子,約人夜晚間在此相會,可是該的?我今聲張起來,拿你見官,醜聲傳揚,叫你合家做人不成!我偶然在此遇著,也是我與你的前緣,你不如就隨了我去。我是在此會試的舉人,也不辱沒了你。”那女子聽罷,戰抖抖的淚如雨下,沒做道理處。老媽說道:“若是聲張,果是利害!既然這位官人是個舉人,小娘子權且隨他到下處再處。而今沒奈何了。一會子天明了,有人看見,卻了不得!”那女子一頭哭,王生一頭扯扯拉拉,隻得軟軟地跟他走到了下處。放他在一個小樓上麵,連那老媽也就留了他伏侍。

女子性定,王生問他備細。女子道:“奴家姓曹,父親早喪,母親隻生得我一人,甚是愛惜,要將我許聘人家。我有個姑娘的兒子,從小往來,生得聰俊,心裏要嫁他。這個老媽,就是我的奶娘。我央他對母親說知此情。母親嫌他家裏無官,不肯依從。所以叫奶娘通情,說與他了,約他今夜以擲瓦為信,開門從他私奔。他已曾還擲一瓦,叫三更後出來。及至出得門來,卻是官人,倒不見他,不知何故。”王生笑把適才戲寫擲瓦,及一男子尋覓東西不見,長歎走去的事,說了一遍。女子歎口氣道:“這走去的,正是他了。”王生笑道:“卻是我幸得撞著,豈非五百年前姻緣做定了?”女子無計可奈,見王生也自一表非俗,隻得從了他。新打上的,恩愛不淺。

到得會試過了,榜發,王生不得第眉批:掃興!恐亦虧行之報。卻戀著那女子,正在歡愛頭上,不把那不中的事放在心裏,隻是朝歡暮樂。那女子前日帶來竹箱中,多是金銀實物。王生缺用,就拿出來與他盤纏眉批:可憐!遷延數月,王生竟忘記了歸家。

王生的父親在家盼望,見日子已久,不見王生歸來。遍問京中來的人,都說道:“他下處有一女人相處,甚是得意,那得肯還?”其父大怒,寫著嚴切手書,差著兩個管家,到京催他起身。又寄封書與京中同年相好的,叫他遣個馬票,兼請逼勒他出京,不許耽延旁批:殺風景。王生不得已,與女子作別,道:“事出無奈,隻得且去,得便就來。或者稟明父親,徑來接你,也未可知。你須耐心,同老媽在此寓所住著等我。”含淚而別眉批:太草草,王生非忠厚人也。

王生到得家中,父親升任福建,正要起身,就帶了同去。一時未便,不好說得女子之事,悶悶隨去任所,朝夕思念不題。

且說京中女子,同奶媽住在寓所守候。身邊所帶東西,王生在時已用去將有一半;今又兩口在寓所食用,有出無入,看看所剩不多,王生又無信息。女子心下著忙,叫老媽打聽家裏母親光景,指望重到家來,與母親相會。不想母親因失了這女兒,終日啼哭,已自病死多時。那姑娘之子,次日見說舅母家裏不見了女兒,恐怕是非纏在身上,逃去無蹤了眉批:若非逃去,或者前念未斷。女子見說,大哭了一場,與老媽商量道:“如今一身無靠。汴京到浙西,也不多路,趁身邊還有些東西,做了盤纏,到他家裏去尋他。不然,如何了當?”就央老媽顧了一隻船,下汴京一路來。

行到廣陵地方,盤纏已盡。那老媽又是高年,船上早晚感冒些風露,一病不起。那女子極得無投奔,隻是啼哭。元來,廣陵即是而今揚州府,極是一個繁華之地。古人詩雲:“煙花三月下揚州。”又道是:“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從來仕宦官員、王孫公子要討美妾的,都到廣陵郡來揀擇聘娶,所以填街塞巷,都是些媒婆撞來撞去。看見船上一個美貌女子啼哭,都攢將攏來問緣故。女子說道:“汴京下來,到西浙尋丈夫,不想此間奶母亡故,盤纏用盡,無計可施,所以啼哭。”內中一個婆子道:“何不去尋蘇大商量?”女子道:“蘇大是何人?”那婆子道:“蘇大是此間好漢,專一替人出閑力的。”女子慌忙之中,不知一個好歹,便出口道:“有煩指引則個。”

婆子去了一會,尋取一個人來。那人一到船邊,問了詳細,便去引領一幹人來,抬了屍首上岸埋葬,算船錢打發船家。對女子道:“收拾行李到我家裏,停住幾日再處。”叫一乘轎來抬女子。女子見他處置有方,隻道投著好人,亦且此身無主,放心隨他去。誰知這人卻是揚州一個大光棍,當機兵、養娟妓、接子弟的,是個煙花的領袖,烏龜的班頭。轎抬到家,就有幾個粉頭出來相接作伴。女子情知不尷尬,落在套中,無處分訴眉批:亦是虧行之報。自此改名蘇嬡,做了娼妓了。

王生在福建,隨任兩年,方回浙中。又值會試之期,束裝北上,道經揚州。揚州司理乃是王生鄉舉同門,置酒相待。王生赴席。酒筵之間,官妓叩頭送酒。隻見內中一人,屢屢偷眼看王生不已。生亦舉目細看,心裏疑道:“如何甚像京師曹氏女子?”及問姓名,全不相同。卻再三看來,越看越是。酒半起身,蘇媛捧觴上前,勸生飲酒。覿麵看得較切,口裏不敢說出,心中想著舊事,不勝悲傷,禁不住兩行珠淚,簌簌的落將下來,墮在杯中。生情知是了,也垂淚道:“我道像你,元來果然是你。卻是因何在此?”那女子把別後事情,及下汴尋生,盤纏盡了,失身為娼,始末根緣,說了一遍,不覺大慟。生自覺慚愧,感傷流淚,力辭不飲,托病而起。隨即召女子到自己寓所,各訴情懷,留同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