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卷之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吳太守憐才主姻簿(2 / 3)

又過了一年有餘,正遇著正德爺爺崩了,遺詔冊立興王。嘉靖爺爺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歲。妙選良家子女,充實掖庭。那浙江紛紛的訛傳道:“朝廷要到浙江各處點繡女。”那些愚民,一個個信了。一時間,嫁女兒的,討媳婦的,慌慌張張,不成禮體。隻便宜了那些賣雜貨的店家,吹打的樂人,服侍的喜娘,抬轎的腳夫,讚禮的儐相眉批:曆來有之,然到底愚不可破,時時出一轍,何也?還有最可笑的傳說道:“十個繡女要一個寡婦押送。”趕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見:

十三四的男兒,討著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著三四十的男兒。粗蠢黑的麵孔,還恐怕認做了絕世芳姿,寬定宕的東西,還恐怕認做了含花嫩蕊。自言節操凜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軀將就木,再拚個一度春風。

當時無名子有一首詩,說得有趣:

一封丹詔未為真,三杯淡酒便成親。

夜來明月樓頭望,唯有嫦娥不嫁人眉批:此元僧柏子庭之詩也,見《輟耕錄》。

那韓子文恰好歸家,看民間如此慌張,便閑步出門來玩景。隻見背後一個人,將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頭看時,卻是開典當的徽州金朝奉,對著子文施個禮,說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歲了。若秀才官人不棄,願納為室。”說罷,也不管子文要與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亂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貧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愛起?”朝奉皺著眉道:“如今事體急了,官人如何說此懈話?若略遲些,恐防就點了去。我們夫妻兩口兒,隻生這個小女。若遠遠地到北京去了,再無相會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從,便是救人一命。”說罷,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曉得沒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卻不說破,慌忙一把攙起道:“小生囊中隻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愛時,也不能彀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來點了。隻須先行謝吉之禮,待事平之後,慢慢的做親。”子文道:“這倒也使得。卻是說開,後來不要翻悔。旁批:要緊!”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對天設起誓來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設誓倒也不必,隻是口說無憑。請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約兩個敝友,同到寶鋪來眉批:精細。先請令愛一見,就求朝奉寫一紙婚約。待敝友們都押了花字,一同做個證見。納聘之後,或是令愛的衣裳,或是頭發,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處,才不怕後來變卦。旁批:此卻不必。”那朝奉隻要成事,滿擔應承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隻求快些。”一頭走,一頭說道:“專望!專望!”自回鋪子裏去了。

韓子文便望學中,會著兩個朋友,乃是張四維、李俊卿。說了緣故,寫著拜帖,一同望典鋪中來。朝奉接著,奉茶寒溫已罷,便喚出女兒朝霞到廳。你道生得如何?但見: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幾片夭桃臉上來,兩枝新筍裙間露。即非傾國傾城色,自是超群出眾人。

子文見了女子的姿容,已自歡喜,一一施禮已畢,便自進房去了。子文又尋個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說道:“果是大吉!隻是將婚之前,有些閑氣。”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說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閑氣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上寫著道:

立婚約金聲,係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歲。自幼未曾許聘何人。今有台州府天台縣儒生韓子文禮聘為妻,實出兩願。自受聘之後,更無他說。張、李二公,與聞斯言。嘉靖元年月日。

立婚約金聲

同議友人張安國、李文才。

寫罷,三人多用了花押,付子文藏了。這也是子文見自己貧困,作此不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負約之事,這是後話。

當時便先擇個吉日,約定行禮。到期,子文將所積束脩五十餘金,粗粗的置幾件衣段首飾,其餘的都是現銀,寫著:“奉申納幣之敬,子婿韓師愈頓首百拜。”又送張、李二人銀各一兩,就請他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鋪來。那金朝奉是個大富之家,與媽媽程氏見他禮不豐厚,雖然不甚喜歡,為是點繡女頭裏,隻得收了。回盤甚是整齊。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將女兒的青絲細發,剪了一縷送來。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這一翻哄傳,連妻子也不知幾時定得,況且又有妻財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暑往寒來,又是大半年光景。卻早嘉靖二年,點繡女的訛傳,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見安平無事,不舍得把女兒嫁與窮儒,漸漸的懊悔起來。那韓子文行禮了一番,已把囊中所積束脩用個罄盡,所以還不說起做親。

一日,金朝奉正在當中算帳,隻見一個客人跟著一個十七八歲孩子,走進鋪來,叫道:“姊夫,姊姊在家麼?”原來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領著親兒阿壽,打從徽州來,要與金朝奉合伴開當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見了。敘過寒溫,便教暖酒來吃。程朝奉從容問道:“外甥女如此長成得標致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該如此說,犬子尚未有親,姊夫不棄時,做個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歎口氣道:“便是呢!我女兒若把與內侄為妻,有甚不甘心處?隻為舊年點繡女時,心裏慌張,草草的將來許了一個甚麼韓秀才。那人是個窮儒。我看他滿臉餓文,一世也不能彀發跡。前年梁學道來,考了一個三老官,料想也中不成眉批:到此還受三等之累。教我女兒如何嫁得他?也隻是我女兒沒福,如今也沒處說了。”程朝奉沉吟了半晌,問道:“姊夫、姊姊果然不願與他麼?”金朝奉道:“我如何說謊?”程朝奉道:“姊夫若是情願把甥女與他,再也休題;若不情願時,隻須用個計策,要官府斷離,有何難處?”金朝奉道:“計將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州府舉一狀詞,告著姊夫。隻說從幼中表約為婚姻,近因我羈滯徽州,姊夫就賴婚改適,要官府斷與我兒便了。犬子雖則不才,也強如那窮酸餓鬼。”金朝奉道:“好便好,隻是前日有親筆婚書及女兒頭發在彼為證,官府如何就肯斷與你兒?況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慣衙門事體!我與你同是徽州人,又是親眷,說道從幼結兒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錢使得鬼推磨。’我們不少的是銀子,匡得將來買上買下。再央一個鄉官,在太守處說了人情。婚約一紙,隻須一筆勾消眉批:若是昏官,原隻須如此。剪下的頭發,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願!既有銀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虧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當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討些朝飯吃了。請個法家,商量定了狀詞。又尋一個姓趙的,寫做了中證。同著金朝奉,取路投台州府來。這一來,有分教:

麗人指日歸佳士,詭計當場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吳公弼升堂。不逾時,抬出放告牌來。程朝奉隨著牌進去。太守教義民官接了狀詞,從頭看道:

告狀人程元,為賴婚事:萬惡金聲,先年曾將親女金氏,許元子程壽為妻,六禮已備。詎惡遠徙台州,背負前約。於去年月間,擅自改許天台縣儒生韓師愈。趙孝等證。人倫所係,風化攸關,懇乞天台明斷,使續前姻。上告。

原告:程元,徽州府歙縣人。

被犯:金聲,徽州府歙縣人;韓師愈,台州府天台縣人。

幹證:趙孝,台州府天台縣人。

本府大爺施行。

太守看罷,便叫程元起來,問道:“那金聲是你甚麼人?”程元叩頭道:“青天爺爺,是小人嫡親姊夫。因為是至親至眷,恰好兒女年紀相若,故此約為婚姻。”太守道:“他怎麼就敢賴你?”程元道:“那金聲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卻在徽州,路途先自遙遠了。舊年相傳點繡女,金聲恐怕真有此事,就將來改適韓生。小的近日到台州探親,正打點要完姻事,才知負約真情。他也隻為情急,一時錯做此事眉批:會說。小人卻如何平白地肯讓一個媳婦與別人了?若不經官府,那韓秀才如何又肯讓與小人?萬乞天台老爺做主!”太守見他說得有些根據,就將狀子當堂批準。分付道:“十日內聽審。”程元叩頭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