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卷之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陳大郎三人重會(2 / 3)

候天大明,王生道:“這也是有人心的強盜,料道這些苧麻也有差不多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發脫,故此與我。我如今就是這樣發行去賣,有人認出,反為不美眉批:亦精細,亦老成。不如且載回家去,打過了捆,改了樣式,再去別處貨賣麼!”仍舊把船開江。下水船快,不多時,到了京口閘,一路到家。

見過嬸嬸,又把上項事一一說了。楊氏道:“雖沒了銀子,換了偌多苧麻來,也不為大虧。”便打開一捆來看。隻見一層一層解到裏邊,捆心中一塊硬的,纏束甚緊。細細解開,乃是幾層綿紙包著成錠的白金。隨開第二捆,捆捆皆同。一船苧蔴,共有五千兩有餘。乃是久慣大客商,江行防盜,假意貨苧麻,暗藏在捆內,瞞人眼目的。誰知被強盜不問好歹劫來,今日卻富了王生。那時,楊氏與王生叫聲“慚愧”,雖然受了兩三番驚恐,卻平白地得此橫財,比本錢加倍了,不勝之喜。

自此以後,出去營運,遭遭順利。不上數年,遂成大富之家。這個雖是王生之福,卻是難得這大王一點慈心。可見強盜中未嚐沒有好人。

如今再說一個,也是蘇州人,隻因無心之中,結得一個好漢,後來以此起家,又得夫妻重會。有詩為證:

說時俠氣淩霄漢,聽罷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義,貪泉自可表清心。

卻說景泰年間,蘇州府吳江縣有個商民,複姓歐陽。媽媽是本府崇明縣曾氏,生下一女一兒。兒年十六歲,未婚;那女兒二十歲了,雖是小戶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贅本村陳大郎為婿。家道不富不貧,在門前開小小的一爿雜貨店鋪。往來交易,陳大郎和小舅兩人管理。他們翁婿、夫妻、郎舅之間,你敬我愛,做生意過日。

忽遇寒冬天道,陳大郎往蘇州置些貨物,在街上行走。隻見紛紛洋洋,下著國家祥瑞。古人有詩說得好,道是:

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

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那陳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尋一個酒店沽酒暖寒,忽見遠遠地一個人走將來。你道是怎生模樣?但見:

身上緊穿著一領青服,腰間暗懸著一把鋼刀。形狀帶些威雄,麵孔更無細肉。兩頰無非“不亦悅”,遍身都是“德輶如”。

那個人生得身長七尺,膀闊三停。大大一個麵龐,大半被長須遮了。可煞作怪,沒有須的所在,又多有毛,長寸許,剩卻眼睛外,把一個嘴臉遮得縫地也無了。正合著古人笑話:髭髯不仁,侵擾乎其旁而不已,於是麵之所餘無幾。

陳大郎見了,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人好生古怪!隻不知吃飯時如何處置這些胡須,露得個口出來?”又想道:“我有道理,拚得費錢把銀子,請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動來了。”他也隻是見他異樣,要作了耍,連忙躬身向前唱喏。那人還禮不迭。陳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樓小敘一杯。”那人是個遠來的,況兼落雪天氣,又饑又寒,聽見說了,喜逐顏開,連忙道:“素昧平生,何勞厚意!”陳大郎搗個鬼道:“小可見老丈骨格非凡,必是豪傑,敢扳一話。”那人道:“卻是不當。”口裏如此說,卻不推辭。兩人一同上酒樓來。

陳大郎便問酒保打了幾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擺上些雞魚肉菜之類眉批:陳大郎元自不酸。陳大郎正要看他動口,就舉杯來相勸。隻見那人接了酒盞,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對小小的銀劄鉤來,掛在兩耳,將須毛分開劄起眉批:好法!拔刀切肉,恣其飲啖。又嫌杯小,問酒保討個大碗,連吃了幾壺。然後討飯。飯到,又吃了十來碗。陳大郎看得呆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謝兄長厚情,願聞姓名鄉貫。”陳大郎道:“在下姓陳名某,本府吳江縣人。”那人一一記了。陳大郎也求他姓名,他不肯還個明白,隻說:“我姓烏,浙江人。他日兄長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會。承兄盛德,必當奉報,不敢有忘。”陳大郎連稱“不敢”。當下算還酒錢,那人千恩萬謝出門,作別自去了。陳大郎也隻道是偶然的說話,那裏認真?歸來對家中人說了,也有信他的,也有疑他說謊的,俱各笑了一場。不在話下。

又過了兩年有餘。陳大郎隻為做親了數年,並不曾生得男女。夫妻兩個發心要往南海普陀落伽山觀音大士處燒香求子,尚在商量未決。忽一目,歐公有事出去了,隻見外邊有一個人走進來叫道:“老歐在家麼?”陳大郎慌忙出來答應。卻是崇明縣的褚敬橋。施禮罷,便問:“令嶽在家否?”陳大郎道:“少出。”褚敬橋道:“令親外太媽陸氏,身體違和,特地叫我寄信,請你令嶽母相伴幾時。”大郎聞言,便進來說與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隻是你嶽父不在,眼下不得脫身。”便叫過女兒、兒子分付道:“外婆有病,你們姊弟兩人,可到崇明去伏侍幾日。待你父親歸家,我就來換你們便了。”當下商議已定,便留褚敬橋吃了午飯,央他先去回複。

又過了兩日,姊弟二人收拾停當,叫下一舟堂船起行。那曾氏又分付道:“與我上複外婆,須要寬心調理。可說我也就要來的。雖則不多日路,你兩人年小,各要小心。眉批:既知年少,不宜使如此輕出。”二人領諾,自望崇明去了。隻因此一去,有分教:

綠林此日逢嬌冶,紅粉從今踏險危。

卻說陳大郎自從妻、舅去後十日有餘,歐公已自歸來,隻見崇明又央人寄信來說道:“前日褚敬橋回複道,叫外甥們就來,如何至今不見?”那歐公夫妻和陳大郎,都吃了一大驚,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說不見?”寄信的道:“何曾見半個影來?你令嶽母到也好了,隻是令愛、令郎是甚緣故?”陳大郎忙去尋那載去的船家問他,船家道:“到了海灘邊,船進去不得,你家小官人與小娘子說道:‘上岸去,路不多遠,我們認得的。你自去罷。’此時天色將晚,兩個急急走了去,我自搖船回了。如何不見?”那歐公急得無計可施,便對媽媽道:“我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訪訪消息歸來。”

他每兩個心中慌得無措,聽得說了,便一刻也遲不得,急忙備了行李,雇了船隻。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相見了陸氏媽媽,問起緣由,才知病體已漸痊可。隻是外甥兒女毫不知些蹤跡。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聲大哭起來。陸氏及鄰舍婦女們驚來問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淚。

陳大郎是個性急的人,敲枱拍凳的怒道:“我曉得,都是那褚敬橋寄甚麼鳥信!是他趁夥打劫,用計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氣走到褚家眉批:無路可尋,不覺遷怒。那褚敬橋還不知甚麼緣由,劈麵撞著。正要問個來曆,被他劈胸揪住,喊道:“還我人來!還我人來!”就要扯他到官。

此時已鬧動街坊人,齊擁來看。那褚敬橋麵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須說個明白!”大郎道:“你還要白賴!我好好的在家裏,你寄甚麼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裏去了?”褚敬橋拍著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吾好意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這話,卻不是禍從天上來!”大郎道:“我妻、舅已自來十日了,怎不見到?”敬橋道:“可又來!我到你家寄信時,今日算來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這裏以後,並不曾出門。此時你家妻、舅還在家未動身。我在何時拐騙?如今四鄰八舍都是證見,若是我十日內曾出門到那裏,這便都算是我的緣故。”眾人都道:“那有這事!這不撞著拐子,就撞著強盜了。不可冤屈了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