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問景漁樵(1 / 2)

2000多年,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不刊之論驅策著無數的讀書人持抱著這樣的人生信條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出仕為官,上事君,下澤民,建功立業的夢想,是多少莘莘學子懸梁刺股時的止痛劑。可是無論科舉製度建立的前與後,也許入仕的門徑有所不同,但封建職場攀附權貴、阿世媚俗的習氣卻由來已久,於是一些不願意與世偃仰、同流合汙的耿介之士,或不屑涉足問津,或不忿掛冠而去,正是他們,構築了一個獨特的文化群體——隱者。隱,成了讀書人相對於仕而存在的一種生活方式。從躊躇滿誌的書生,到飽經滄桑的逸民,這種心路曆程的嬗變絕不是一種犬儒式的玩世不恭。他們是在備嚐世態的澆薄、人情的峻冷之後,在心中壘砌起自我衛護的城防,那種與理想決裂的分離堪比從母體脫胎的痛苦,但是與失敗者的自暴自棄或弄性尚氣不同,理想粉碎的他們依然自覺地恪守著傳統品德的無邊封鎖,獨善其身。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這種良心的固守,使他們清風兩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令傖俗之流不敢逼視的氣勢,他們轉身山林的錚錚背影,在封建社會高自標置的主流正統之外開辟出一條風景別樣的人生正道。

這些高昂著筆直的脊梁直情徑行在天地間的林泉高士,不獨在封建社會,早在上古時期就大有人在,他們那貌似迂執的孤行己見在幾千年前就開筆書寫了隱者的史詩,且在各自的章篇裏將氣節與操守的蘊意演繹到幾近完美的地步,為後世標立了一個永難逾越的高度。他們的決絕帶有沉重的悲劇色彩,正是這種烈士般的決然和堅定才寫就了早期隱者傲然睥睨、視死如歸的神話。許由聽到堯欲讓位的消息竟跑到潁水之濱洗耳去汙以明心誌,務光寧願歸隱山野也不肯接受商湯的王位,是一種怎樣的價值觀的驅動才催生出這種今人匪夷所思的荒誕舉止?功成身退的介子推攜母歸居山林,直至被燒死也不肯現身受賞,伯夷、叔齊走避首陽山哪怕餓死也不食周粟,這又是一種怎樣的人生信條在框範著他們的抉擇?雖然愈演愈烈的一幕幕隱者的故事在千年的傳寫中,其執守的方向或已偏離最初的航道,但斂跡山林的這一行為始終備受封建道統的稱譽與推崇。失意者無所作為地安靜離開,而不是用他們毫不遜色的知識與你分庭抗禮,那麼當權者幾句惠而不費的讚美又何必吝嗇呢?哪怕奉為典範、尊為楷模予以表麵化的師事宗仰,對統治秩序的維護都是百利無一害的。於是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世人總是不惜窮盡荷花、杜若、蘭佩這些芳香高潔的植物來比美枕石漱流的隱士,有關林下風範的頌歌從未止歇。山容野服的《東坡笠屐圖》被時人爭相快睹、愛不釋手的情況便是這種時代“審美”的一個具象。元代名士貫雲石用自家的綢緞被子交換漁翁的蘆花被,這一舉止狀似矯情,卻正彰顯了世人對體清質潔的花草所寓示的高標品節的向往。正因為有了這樣不容置疑的價值取向的鋪墊,隱者的形象就一直與脫略名利的賢士高才牽纏在一起,於是求賢若渴的霸主梟雄更加執著地將冀求的目光投向了那藏龍臥虎的山野海濱,從這裏走出了“願者上鉤”的薑太公、“隆中奇對”的諸葛亮、“高臥東山”的謝安……這些風流蘊藉、韜晦待時的隱者憑恃著他們卓犖的才智,談笑間舉重若輕地圈點著曆史的句讀。沒有從寂寞中走來的他們,中國的曆史將要怎樣的寂寞。

有了這些隱者聲名遠播的成功案例,於是許多沽名釣譽的投機者便借假隱者的身份作為入仕的跳板,這就是眾所周知的終南捷徑。這個故事中主人公盧藏用的戲劇性人生誠如他名字所預示的先知,因藏被用,這虛晃幾招、惑人耳目的花槍屢試不爽,仿者實繁有徒。直至近代大清國,還有一個狼子野心的袁世凱如法炮製,借歸隱垂釣的惺惺之態向政府施壓以謀算更大利益,這種欲蓋彌彰的窮形盡相反將自己推向跳梁小醜的泥淖,徒留笑柄罷了。不過笑得最痛快的還是孔稚圭筆下對周子的嬉笑怒罵,周子假隱時“風情張日,霜氣橫秋”,一副視千金如草芥,眄萬乘如敝屣的高視闊步,可一旦朝廷下詔相召,頓時“形弛魄散,誌變神動”,瞬間被打回原形。異曲同工的還有清代蔣士銓一出《隱奸》,借明末名士陳世儒的一段現身說法的文字,對假隱士極盡揶揄之能事,令人捧腹。

隱者,翩然入山的背影在世人的眼中是多麼風神瀟灑,可誰又能洞察那崖岸耿介的身後承載著多少外人無從體會的重荷呢?他們雖高才卻無用武之地,雖曠達卻受窘於貧困的負累。“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放達如陶淵明,當他決心不再為五鬥米的象征意義折腰時,卻終身受困於五鬥米的現實活命意義。宋代博學多才、安貧樂道的著名隱士呂徽之,天寒地凍的冬日裏,妻子隻能躲在米缸中禦寒,這樣的窘困在他的眼中卻不抵遭受仰慕者追逐的煩擾。明末大畫家龔賢因不願做趨奉清朝的貳臣,遁隱山林,死後隻能指靠親友的資助潦草下葬……這些憂道不憂貧的固窮君子,在貧賤驕人的同時,還必須有直麵嚴峻生活挑戰的毅勇。那些托庇先祖的資財或餘裕的宦銀,在侯服玉食的溫柔鄉裏高歌“歸去來兮”的所謂隱者,終究多了一份作秀的噱頭。謝安富貴攜妓、優裕不可,倪雲林亭台樓閣、古鼎名琴,這些備足“一生傲岸輕王侯”的灑脫資本的隱士高賢,不曾悲涼,也就缺失壯美。當巨富石崇哼唱著《思歸隱》,在金穀澗宴遊狂歡時,隱者的純粹早就走形,誰還能在那輕歌曼舞、觥籌交錯中品讀出一些些高蹈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