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兒和蘭蘭牽著駱駝,出了村子。
瑩兒想給自己掙贖身錢。她說,爹媽也有難處,等掙夠哥的媳婦錢,媽就不會逼她了。蘭蘭說,那贖身錢,也有我的一份。天塌下來,咱姑嫂倆頂。開始,瑩兒想挖獾。蘭蘭說,挖獾雖能弄錢,但兩個弱女子,肯定挖不過逃命的獾,而要是爹們一搭手,錢就進媽的眼了。瑩兒又說,那就捋黃毛柴籽吧,但蘭蘭說她坐月子時,染了麥毛子,一碰柴灰啥的,身上就出紅疙瘩,能癢死人呢。
姑嫂倆又想了好些法兒,都需要本錢。女人的身子雖也是本錢,但她們都不想變壞。蘭蘭就說,一勺子舀一疙瘩金子的事,也別想了。……要不,我們到鹽池去馱鹽?鄉裏人貪便宜,都吃那鹽呢,一碗鹽換一碗麥子。天長了,日久了,饃饃渣就能攢個鍋盔。……因為花球媳婦老歪了脖子在村裏晃,蘭蘭也想謀個“眼不見為淨”的營生。瑩兒就說,成哩,走一站算一站吧。
老順卻不放心。他說,沙窩裏有壞人哩。要不,叫猛子跟你們去?蘭蘭說,算了,自己吃飯自己飽,自己修行自己了。我們做的業,還是叫我們自己消吧。蘭蘭明白,要是猛子一摻和,錢又成“家裏的”了;就說,放心,丟了駱駝,由我們兩個大活人頂當呢,我們剮了肉,賣了骨,不信還換不上個駱駝錢?這一說,爹就叫煮山芋噎了似的,幹張了一陣嘴,再也不好說啥了。
姑嫂倆的“家”,就馱在駝背上。因為來時要馱鹽,“家”很簡單:不過是灶具、被窩、水和吃食而已。為了一次多馱些,瑩兒吆自家的駝,蘭蘭也借了峰駝。她本想多借幾峰,老順說,成了,這一次,就當去探路。又說,以前馱鹽,隻要給看鹽的幾隻兔子,人家就會給你裝一馱子,現在說不清了。你們預防著帶些錢。姑嫂倆就進了城,賣了獾油,作為本錢。瑩兒想,這錢,就當是借婆婆的,等賣了鹽後,再還給她。
出了村子,東行數日,就能到沙漠腹地。鹽池也是海子,就懷在沙漠的肚子裏。不定哪年哪月,這沙漠想來是大海,後來,地殼變了,有的海水搬到了別處,有的就叫日頭爺吸光了,鹽就晶在海子裏——這是蘭蘭亂想的,不知道對不對。蘭蘭想,對不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想。世上好些事,你咋想,就會成咋樣。比如那佛國,誰也沒見過是啥樣子,你可以由了性子想,你喜歡它成啥樣,它就能成啥樣。佛說,萬法唯心造呢。
很小的時候,蘭蘭就跟了爹去鹽池。記得,她陷入駝峰後,沙山就忽而俯了,忽而仰了,隨了駝峰,夢一樣恍惚著。恍惚一陣,蘭蘭就真的入夢了。有時,枯黃色的夢裏,也會響起三弦子的聲音。那聲音很蒼涼,仿佛沉澱了太多的苦難和血淚,總能引起心的痛楚。它承載著痛苦,盛滿了血淚,孕育著希望,向往著未來。那未來,雖隱入黃沙間隱隱升騰的霧氣中,海市蜃樓般縹緲,但那向往本身,卻總能感動蘭蘭。
步行一陣後,姑嫂倆騎上駱駝。駝行沙上的感覺緩慢而厚重,沙坡的波動更明顯了。駝毛暖融融的,很像母親的懷抱。巨大的安全感在心裏洇滲開來。瑩兒想,駱駝真好。它甚至比媽好,比婆婆好,比生活裏的人都好。在這個不安全的世界裏,它給了自己一份安全感。瑩兒想,蘭蘭想到金剛亥母時,想來也這樣。人一生下,就被拋入了陌生和孤獨。誰都需要一份安全感。她自己,不也在守候那份依怙嗎?
瑩兒老喂駱駝,跟駱駝有了感情。駱駝很乖,每次喂它,它總要親瑩兒的手。它的眼睛很清澈,那兒盛滿了理解,盛滿了慈祥。它望瑩兒時,目光顯得那麼憂鬱。瑩兒明白,它真的讀懂了自己。在有時的恍惚裏,她也會將駱駝當成那冤家。她就跟它對望。那深如大海的眸子,仿佛要將自己吸入。瑩兒真想融入其中。
駱駝好。沙漠也好。沙漠很大,那起伏遠去的黃色的波紋,仿佛輕柔的風,總在撫慰靈魂。自跟那個冤家鬧混之後,瑩兒常想到靈魂。她明白,當一個人想到靈魂時,痛苦就開始惦記他了。記得當姑娘時,她混混沌沌。雖有夢想,但很恍惚,那時她不懂靈魂是啥,靈魂也自個兒安睡著。她當然想不到,日後有一天,靈魂會醒來,攪得她六神無主。
沙嶺扭動著遊向未知,也如夢魘般的漫漫長夜。駝鈴被漠風扯成了綢絲,一縷縷遠去了。近的是駝掌聲,沙沙沙響著,夢一樣虛矇。蘭蘭時不時斥一聲,因為駝總是掄頭甩耳,想掙脫羈絆。但主人煣成的榆木圈很厲害,它穿入鼻圈,拴著韁繩。猛一拽,疼就直溜溜鑽入駝腦,拽出濁淚來。
不過,誰也沒有想到,那群齜著獠牙的豺狗子,會躲在命運的陌生角落裏,正陰陰地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