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剛過,魏貴妃已省親結束擺駕回宮。貴妃鳳駕雖隻逗留短短一日,卻已給整個魏府帶來不小的驚喜。
可喜之事有兩件,其一是魏貴妃腹中已懷龍嗣,聖上太後大喜,加封魏貴妃為皇貴妃。其二是魏貴妃已下懿旨令魏謝兩家再度結為姻親,將魏府四小姐許給謝府二公子,大婚之期定在一月之後。貴妃母親本為謝氏之女,這十多年來,魏謝兩家因這次聯姻,關係一直十分牢固。所以魏四小姐和謝二公子的這樁婚事,可謂親上加親。
四小姐大婚在即,魏二夫人謝婉玉竟一反常態,對她昔日的眼中釘突然關懷倍致起來。魏雲深現在的吃穿用度,一律親經她手。她為魏雲深操辦的嫁妝,大至妝奩衣箱,小至珠釵首飾,莫不是極盡奢華,樣樣價值連城。就連最普通的朱漆食盒也是鑲金嵌玉,飾以七彩銀絲宮緹。
魏四小姐一向謙和柔順,溫婉沉靜,對於謝婉玉的殷勤關懷,她自是受寵若驚感激不盡。她待人妥帖嘴巴又甜,在父親麵前道盡二娘的好,喜得謝婉玉合不攏嘴。謝婉玉不但親自教她梳頭理妝,更是傳話下去,說若是哪個下人再敢和四小姐過不去,那就是不把她謝婉玉放在眼裏,若被她知道,定不輕饒。
至此二人過往嫌隙似乎已全消,看在別人眼裏儼然就是一對親母女。而四小姐的親生母親大夫人卻對女兒的婚事不甚上心,依舊每日吃齋念佛,女兒的嫁妝全交權由謝婉玉操辦,仿佛嫁的不是自己的骨肉。麵對母親的冷漠,乖順的四小姐非但毫不介意,仍像往常一樣每日清晨都是母親房中請安奉茶。就連下人們都在私下裏議論,若是自己的女兒也像四小姐一般孝順該有多好。
東方天空微紅,曙光將至。魏雲深已經穿好衣裳,端坐妝台跟前。她喚來丫鬟點燃燭火,微暗的廂房瞬間明亮了許多。燭火輕輕搖曳,映亮銅鏡中佳人的臉龐。鏡中女子娥眉微蹙,星眸幽暗,臉色十分蒼白,竟不似人間顏色。雖仍是絕美,但已不複往日顧盼生輝的神采。她輕歎一聲,潔白素手執起朱紅胭脂,細細地暈染臉頰,再用口紅洇染雙唇。再去看時,鏡中人少了一分憔悴,卻多了幾分陌生的嫵媚姿態。
理妝罷,她雙手執起柔滑青絲,比劃了半晌卻不知從何著手。她向日隻用絲絹把頭發簡單束起,這梳理發髻對她來說竟是如此困難。
一旁丫鬟看出她的苦惱,忙走上前去說道:“這等事情還是讓奴婢來吧。”說罷便執起她的烏發,隻過片刻,便挽好一個流雲髻。“小姐的頭發又黑又濃密,梳什麼頭都好看。若我也有這樣的頭發該多好。”她由衷地讚道。
魏雲深笑了笑,在首飾匣裏選了一隻嵌珠鳳頭金步搖,斜插入發上,再飾以點點玉葉。這些東西都是她平日裏不用的,可她今日卻突發奇想,欲要盛妝一番,算是出閣前的最後一次回憶。她對著鏡子輕輕搖首,步搖金穗微顫,黃玉潤澤,明珠流光,更映得她玉頰生輝明眸燦爛。她轉頭望向身旁丫鬟,眼波流轉,破顏一笑,丫鬟麵露驚色,被她驚人美貌震撼,就連手中玉梳墜地也不曾發覺。魏雲深心中不由暗笑,她叫醒並支走丫鬟,臉上立即恢複了獨處時的淡漠神情。
還隻三天便是她大婚之日。一想到自己將嫁入謝家,她直覺得血液沸騰思緒翻攪如江海,一股說不出的快意與疼痛占據了她的所有知覺。像是高興,像是悲傷,像是憤怒,像是痛苦,像是解脫,又像是被推入萬丈深淵。
隻三日,她便無須再費力忍耐,她終於可以開始反擊。她雖是女子,心裏卻比男兒更明白,她所處的環境凶險非常,一不留神非但不能手仞仇人,更可能連自己和妹妹的性命都保不住。這三年來,她一直像是生活在漫漫長夜之中,阿姐的死,父親的冷漠,母親的弱懦,妹妹的哭泣,謝婉玉的狠辣,仆婢的見風使舵,這一切的一切,彙聚成一把最鋒利的刀,深深地插在她的心頭,恐懼和憤怒幾乎要把她整個人生生撕扯成兩半。但她根本沒有反擊的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
在她最害怕最絕望幾欲瘋狂的時候,是那個名叫孫宸的少年拯救了她。他是那樣的土氣,也是那樣的質樸,那都是她之前未曾見過的。不知不覺中,他笨拙的話語和毫不掩飾的關心竟成了她黑暗裏唯一的一點光亮。在他的麵前,她可以嬉笑玩鬧,刁蠻任性,不需要任何的掩飾和欺瞞。他讓她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隻要能看著他,聽他講他村子裏的故事,講他自己的喜怒哀樂,她就會覺得心中的痛苦減輕了,活著對她來說也並非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而她就要嫁作他人的妻。她必須再見他一麵,立刻就要。當這念頭在魏雲深腦海中形成之時,連她自己都覺得萬分訝異。雖然一個聲音在她心中反複響起,讓她不要再去想那個人,但她卻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壓抑住她內心深處那股瘋狂的悸動。
就讓她再任性一回,讓她最後為自己活一回。
下定決心,魏雲深便立即支開所有下人,從魏府後門偷偷溜出。她提起裙擺一路狂奔,這三年來與孫宸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一幕幕從她眼前閃過。她用力奔跑著,風聲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她頸上血脈突突狂跳,鼻息溫熱,心中有種難以言傳的喜悅,而這喜悅之中卻又夾雜著些許哀愁。兩者不停糾纏著,交融著,先是此消彼長,後竟越變越大,似乎隨時都要從她胸口中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