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一幢建築物,往往就是一部生動的曆史教科書。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聽我給你講講花園街五號的故事吧。

凡是古舊的建築,往往會成為一塊碑石,記載著時代的興衰,塵世的滄桑,家庭的嬗變。隻要它不倒塌垮掉,隻要它還矗立著,那些愉快的、甜蜜的、辛酸的、苦澀的,乃至於充滿血腥氣的往事,都會時不時地在居住過這幢房子的人的腦海裏泛起。哪怕這幢建築物已經蕩然無存,哪怕隻剩下名義上的遺跡,你放心,也會有人來憑吊的。

但我要給你講的花園街五號,至少再有一個世紀,也不會坍塌垮掉。這幢座落在市中心晨光公園附近的花園洋房,在我們臨江市,是數一數二的漂亮住宅。

晨光公園地處市區繁華熱鬧的地方,但花園街卻是條鬧中取靜的馬路,而五號院又被密匝匝的樹林圍繞著,是個更加僻靜幽深的院落。遠遠望去,隻見一群鴿子時上時下地飛來掠去,根本看不到那座兩層樓的洋房;待到靠得很近時,才能透過枝葉的縫隙,大致窺探到這幢俄羅斯風格建築物的輪廓。

但是,倘若無人指路,你是決找不到花園街五號的門牌的。而且,我還要先給你打個招呼,假如你在那密匝的樹林外麵來回張望尋找的話,不定哪棵大樹的樹幹後麵,會走出來一位值勤的解放軍戰士攔住你的去路。盡管很客氣地請你止步,但由於太突如其來,準會在那陰森的密林裏,嚇你一身冷汗。

你肯定明白了,這幢有戰士警衛的高級住宅是誰在居住。

不錯,我們臨江市的市委書記是花園街五號院的主人。

哦,你可要注意保密啊……

花園街五號從它落成那天起,一直到今天,已經過去半個世紀了。五十年來,它換了四個朝代,五位主人。有的住得年頭長些,有的住得年頭短些。但你記住,所有在這幢洋樓裏居住過的人家,都是當時臨江市最具有權勢的首戶、能夠決定臨江命運的人物。咱們掰著指頭算吧,第一個主人是建成這幢房子的白俄貴族康德拉季耶夫,僑民協會主席;第二個主人是著名的胡匪出身、偽滿時期臨江的駐屯軍司令兼警察局長劉大巴掌,第三個主人是解放後我們黨的第一任市委書記呂況;第四個主人是十年浩劫期間造反起家的市革命委員會主任。現在,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正式任命的市委第一書記、兼代市長的韓潮和他的老伴、市文聯副主席吳緯,還有他們的兒媳、《臨江日報》的記者呂莎,一家三口人居住著這幢房間並不太多、而占地麵積未免太大的花園洋房。

至於韓潮的兒子大寶,咱們還是先不去打擾他,讓他在市郊溫泉鎮的精神病院裏安心靜養吧!

據我了解,韓潮並不十分樂意離開他當公安局長時居住過的那座四合院,而搬進花園街五號。但是,你也知道,我們社會裏不乏這類聰明角色,他們的哲學是:隻要長官騎馬,等而下之,他們騎驢、騎駱駝都是合理合法的了,於是硬攛掇吳緯、呂莎去說服動員老頭子搬家。好像臨江市還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誰是第一把手,誰就得住花園街五號,有點類似美國的白宮和英國的唐寧街首相官邸一樣。

韓潮不喜歡這幢房子。說得誇張一點,我們這位工人出身的市委書記,從心底裏厭惡這幢誰住進去誰都沒得到好結果的花園街五號。請不要笑話一個共產黨的市委書記,一個老布爾什維克會產生宿命論的唯心觀點。因為房子的曆史,確實也是這樣寫的。

那個如今蹲班房的市革委主任、有幾條人命的造反派頭頭(呂莎的爸爸、第一任市委書記呂況,就是在他的刑訊逼供下喪命的),得到一個無期徒刑的下場,命運還算不錯的咧,至少他可以得到善終吧?而那個白俄貴族,那個偽滿警察局長,卻和呂況一樣死於非命啊!

現在,坐著轎車回家的韓潮,看到那群飛翔著的鴿子,馬上皺起了眉頭。也許今天一早被劉釗(也是在花園街五號居住過的人,他爸爸就是被韓潮親手鎮壓了的劉大巴掌)拉去視察即將交付使用的沿江新村,累得精疲力竭的緣故,心緒不好。

所以對他兒媳豢養的這群鴿子,感到格外的厭煩。他覺得這些愛咕咕的生物,有某種特異的稟賦似的,總是雲集在那封閉的頂樓圓窗前麵。康德拉季耶夫死在那裏麵,劉大巴掌死在那裏麵,呂況也是在頂樓裏咽完最後一口氣。你說,鴿子老在那裏停歇,是不是有點蹊蹺?

按說,韓潮是幹公安出身的,自然不會相信什麼鬼神。可他是臨江土生土長的人,這幢房子在建造時,他當過小工。對它的五十年曆史,他了解得一清二楚。盡管他應該算是絕對的無神論者,但卻無法解釋為什麼以前居住過的四戶人家,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著基本上相同的不幸結局,那就是——

後一戶總是把前一戶幹掉,才搬進去住;

每一戶的上代人和下代人總是悖謬、衝突、決裂,甚至於還有砍掉老子頭顱的。

為什麼?為什麼?

我們的市委書記閉上了眼。

人世間都得像蟬蛻殼一樣,要經曆一個新陳代謝的過程麼?難道這個過程一定是那麼嚴峻,那麼沉重,乃至於充滿著苦痛麼?

摩托車的響聲從腦後玻璃窗外傳過來。

呂莎,準是她!韓潮眼皮抬也不抬地想著。這位《臨江日報》的記者,本身就是惹人注意的新聞人物。但她好像還嫌不夠似的,總是騎著摩托車,留著披肩發,穿著最時髦的、凡人不敢問津的服裝,在大街上風馳電掣地疾行著。果然,她的摩托車超過了轎車,攔住了去路。

“怎麼回事?莎莎!”韓潮把頭探出車窗外詢問。

她跨在摩托車上:“爸爸,你還沒有看完!”

“夠啦!”

“幹嗎走啊?大夥兒還等著你的指示呢!”

“他希望我對沿江新村唱幾句讚美詩嗎?對不起,我沒有那份雅興。”

“我真奇怪,爸爸,你幹嗎吹毛求疵,橫挑鼻子豎挑眼?你幹嗎自尊心那麼強,忌妒你的部下?你幹嗎不承認劉釗就是比我們黨裏那些白吃飽、飯桶、寄生蟲要強得多?爸爸,你怎麼不想想,一千多戶人家馬上可以歡歡喜喜搬進新居,是個什麼心情?共產黨治理臨江三十多年,可曾有過這麼一天?你潑那些冷水,簡直不可理解,生那些莫名其妙的氣,是毫無道理的。你說我還報道不?”

看來她很激動,滿臉緋紅,雙目閃出忿忿不平的神色。

“我並沒有攔著你,莎莎!”

“我們報社主編隻會看你臉色行事,隻會唯唯諾諾,隻會做官樣文章。”她那滿臉鄙夷的神氣,表明了她心口一致的性格。

“莎莎,你這樣議論別人,好嗎?”

“我一向實事求是,從我老爹開始,臨江容不下人才!”

“夠啦,莎莎,你要寫就去寫吧,但是——”韓潮舉起一個手指頭,威脅地,“不許吹捧劉釗!”

“我幹嗎給他當吹鼓手?”呂莎說完,準備騎上摩托去報社。

但細細琢磨她公公的這番附加的意思,便又跳下來,跑到轎車旁邊,俯身朝後座上的韓潮問:“為什麼不可以給劉釗鼓吹鼓吹呢?爸爸,我倒要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