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晃神的功夫,那小獸已取來筆墨,將案台擺好又鋪上宣紙,阿霖拾了狼毫,捏起筆管閉目思忖片刻,便挽了挽袖子開始揮毫潑墨。一眾小獸皆是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朝桌案上望去,想必內心和我一樣十分好奇,卻又不好意思表現出來。孟極往桌案上隨意瞥了一眼便踱到一旁,眼中依舊是波瀾不驚,看不出喜怒,阿兄翹著二郎腿,在石凳上優哉遊哉地自斟自飲起來。阿爹本欲離去,見一幹人等皆是興趣盎然之狀,便複又坐下繼續觀摩。
青灰石幾上金爐小篆香嫋嫋上升,隻剩拇指得長得一截,阿霖袖手一攬悄然放下筆墨,眼中似匡滿盈盈水霧,十有八九是對桌案愛得深沉。正欲湊上去瞧瞧,卻見阿兄十分不以為意的拿起宣紙,又十分不以為意的一瞥——噗,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水花四射,險些濺到我的裙擺上,我十分嫌棄的往後退了退,心中卻益發好奇何等樣貌能讓阿兄激動如斯……
拈起來一瞧,嘖嘖,該如何形容呢,眉如遠山,雙瞳剪水,杏臉尖頜,眼角那滴似血的朱砂都十分且意外的如出一轍,不是阿幺卻是哪個!難怪阿兄如斯舉止,饒是淡定如我心中亦不免驚詫,孟極卻依舊是一副淡泊了然之狀,仿佛一早便料到如此。
窗外冷風料峭,削骨剝肉,室內卻暖香沁人,風霜息止。足音跫跫濺起點滴聲響,軟靴踏過碎冰奏起琴音淙淙如流水,刹那間萬物岑寂,恰似人間三月竹外桃花三兩隻,一朵兩朵壓枝低。纖細身影緩步走到近前,幾步之外卻倏地一頓,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水袖下雙拳緊握,直至指節泛白。
我打了個嗬欠,揉了揉尚有些渙散的雙眼,雖然看不清阿幺此時的麵色,神思卻好似一幅正在暈染的水墨畫,逐漸清明。依阿兄多年縱橫情場的經驗來說,一個男人若是心心念念的尋一個女人幾十年,那這個男人八成是對這個女人有些意思;一個男人若是形影相吊的等了一個女人幾百年,那純粹是閑得無聊尋些以愛為名的信仰打發些許閑散時光再不然就是長得著實有些堪憂;一個男人若是孤孤淒淒找了一個女人幾千年,不是腦子蘸了漿糊就是與這個女人有仇,還是隔著血海的那種,阿兄將這個推論總結為“珝氏定律”,並力主身體力行,迄今為止我所曉得的和他保持關係最長久的一位也便隻有酆泉獄的主司婛川了,便在阿爹為他的浪子回頭感到欣慰,阿姐因他自由戀愛節省資本而不勝歡心,一眾精魅小獸準備簇擁著他們鬧洞房之時,新郎卻不知所蹤。事後我問過阿兄那日去了何處,他望著天幕鮫珠皎皎,就著杯中酒水淺酌一口,哀歎道:“想到此後數萬年的光陰都是對著同一張麵孔,真是叫人食不知味,哽咽難言呢……”因著阿兄這樁事魔淵和酆都的梁子也算是結大了,幸有冥王從中調和才勉強相安無事。
總之,婚姻在阿兄心中是頂頂可怕的所在。
可以想見,接下來將會見證怎樣的一個血腥場麵,畢竟這許多年來積攢的怨恨不是揮揮袖帶走一片雲彩那般容易消除的。思及此,我強捱下內心的激動,抖了抖衣襟打算觀看這一場好戲,眼角白芒一閃抬眼之時阿幺已到阿霖近前,顫抖著拂上他的麵頰,言語間幾分晦澀蒼白,“這怕不是我的一場夢吧,夢醒了你是不是又會離開我,霖夷,你可曉得我等了你多久……”我不免有些扼腕失望,這阿幺怕是和我一樣還沒睡醒眼神也忒不濟了些,顯然是將仇家錯認成了她那不幸走散又失蹤的相公,相思的幾近麻木。斟了盞清茶打算給她提提神,卻叫孟極搖頭製止,“給他們一點時間吧。”我一想也是,就好比大戰之前免不了要有些黑雲壓城霜重鼓寒的前兆來醞釀一下氣氛,複又與他退了回去。
阿霖執起頰上素手,瞧著阿幺目光灼灼。唔,想來是確認仇家身份,半晌卻不見他有甚別的動作,我抿了抿嘴唇,有些興味缺缺,卻見他反手觸上了阿幺的臉,往日裏奏出一闕闕美妙辭賦的手卻是難得的僵硬,“一千三百五十六年四個月零七天……對不起,是我來晚了,那麼,從現在起往後的千年萬年讓我們把錯過的都一一補回來,阿幺,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我傷了一傷,本著觀看動作片的心情沒成想最後竟演變成了一出苦情大戲,這種心理落差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正待此刻,阿幺突的將身前之人一把抱住,想是擁得用力了些,兩人向後晃了晃險些摔倒,幸好重心夠穩勉力站住,“霖夷,這是真的麼,你告訴我,這是不是又是我的一場幻夢,他們都說我不過是你一時的消遣,他們說曾為神祖掌樂的娥陵氏斷不會對一隻雪幺生了情誼,他們說杳琴仙子才是你命定的良人……霖夷,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麼。”聲聲哀怨,幾近控訴。
自打三百年前我有記憶以來,阿幺便是一副冷漠淡然的性子,就連羅刹地獄裏偶爾練功岔氣走火入魔後半男半女的精魅也不乏三兩上門提親者,而阿幺的杳冥殿卻是門廳寥落,以致於很長一段時間裏大家普遍認為杳冥殿的主司有甚心理或生理方麵的問題,實則不然,隻是那些膽大好奇慕名而去者皆化作了一根根冰棍子,嚼一嚼還甚是爽口。而此刻這個平日裏冷淡慣了的人卻有些言語顛倒,淒婉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