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1 / 3)

中國文聯副主席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

馮驥才

在全國性民間文化普查啟動前,我們在為一件事而焦灼。即要找一個古村落進行采樣考察,然後編製一本標準化的普查手冊。如此超大規模、千頭萬緒的舉動,沒有嚴格的規範就會陷入雜亂無章。但采樣選址何處,眾口紛紜,無法決斷。

突如其來一個電話,讓我們決定奔往晉中榆次。來電話的是榆次區區委書記耿彥波。他由於晴雯補裘般地修複了兩個晉商大院——王家大院和常家莊園而為世人所知。他在電話裏告訴我,他在榆次東北的山坳裏發現一座古村落,原汁原味原生態,他說走進那村子好像一不留神掉入時光隧道,進了曆史。他還說,他剛從那村子出來,一時情不可遏,便在車上打手機給我。我感覺他的聲音冒著興奮的光。

我們很快組成一個考察小組。包括民俗學家、遼大教授烏丙安,民間文化學者向雲駒,中央美院教授喬曉光,山東工藝美院教授潘魯生,民居攝影家李玉祥,民俗攝影師樊宇和譚博等七八個人。這幾位不僅是當代一流的民間文化的學者,還是田野調查的高手。我們的目的很明確,以榆次這個古村落為對象進行考察,做普查提綱。由於這次普查要采用20世紀70年代歐美崛起的新學科“視覺人類學”的理念與方法,來加強我們這次對民間文化的“全記錄”,故而這個普查提綱既有文字方麵的,還有攝影和攝像方麵的。

2002年10月30日,我們由各自所在城市前往榆次,當日齊集。轉日即乘車奔赴這個名叫後溝村的山村開始工作。

是日,天公作美,日麗風和。車子駛入黃土高原深深的溝壑時,強光曬在完全沒有植被的黃土上,如同滿眼金子。

農耕的桃源

沿著一條由山腳曲曲彎彎流淌下來的淺淺而清澈的河水,車子晃晃悠悠地溯源而上。依我的經驗,古村落大都保存在權利達不到的地方,比如省界或幾省交界的地區。誰料車子離開榆次僅僅22公裏的地方就停下來。跳下車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世外的天地,一個悄然無聲的世界,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氧吧,喘氣那麼舒服。身在這個天地裏,忽然覺得擠眉弄眼、詭計多端的現代社會與我相隔千裏。

路左一道石橋,過橋即是山村。路右數丈高的土台上,居高臨下並排著一大一小兩座寺廟,像兩件古董擺在那裏。小廟是關帝廟,已然殘垣斷壁,瓦頂生草,廟內無像;大廟為觀音堂,建築形製很特殊,幾座殿堂被一座高牆圍著,牆上有齒狀的垛,宛如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隻有左右一對鍾鼓二樓的高頂和一株古樹濃密的樹冠超越圍牆,挺拔其上,極是誘人。

大致一看,便能看出這兩座廟宇占位頗佳。它們守住村口,即進出山村的必經之處,並與山村遙遙相對。待登到觀音堂前的土台上朝北一望,整座山村像一軸畫垂在眼前。廟門正對山村。無疑,幾乎山村處處都可以遙拜廟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有求必應的觀世音。當年建廟選址的用心之苦,可以想見。

然而烏丙安教授卻從整座山村的布局解讀出八卦的內涵。古村落與當今城市社區最大的不同,是對風水的講究。古人擇地而居,今人爭地蓋樓。 貝聿銘認為風水的本質是“氣”,氣尚暢而不能阻。我以為風水的真諦是中國人在居住上所追求的與大自然的和諧,即天人合一。對於後溝村來說,首先是這村口,一左一右兩座土山(所謂青龍和白虎)圍攏上來,形似圍抱,身居其中,自會覺得穩妥與安全。而且此處不單避風、避寒,明媚的陽光正好暖洋洋地臥在其中。至於,在這村裏陽光是什麼感覺,進了村便會奇妙地感受到。

走進觀音堂,獲益匪淺。盡管觀音堂內的神像全佚,但幸存在簷板和梁架上彩繪的龍,使我認定此廟由來的深遠。我與喬曉光和潘魯生兩位教授討論這些彩繪的年代。大殿的外簷鑲著8塊簷板,每板畫一龍;或升騰,或盤旋,或遊走,或回轉,姿態各異;從龍的造型上看,威猛而華貴,我以為年代應在乾隆;雖然經曆300歲,上邊的石青石綠和瀝粉貼金依然絢爛奪目;而畫在殿內梁架上的龍,隻用黑墨、鉛粉和朱砂三色,卻沉靜大氣,古樸無華;龍的形態雄健而凝重,氣勢渾然,深具明代氣象。

我們在觀音堂各處發現的5塊石碑,為我的推斷做了佐證。其中一塊為明代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重修觀音堂的碑記,碑文上說此廟“年代替遠,不知深淺”。看來,早在4個世紀前這座觀音堂就是一座古廟了。雖然我們還沒有進入後溝村,卻已對它心生敬畏。

我向同來的榆次區委書記耿彥波提出三個要求。一是請省文物局對觀音堂主殿建築的彩繪年代進行認定。二是將這五通碑的碑文拓印下來,交由與我同來的天津大學文學藝術研究院的助手進行考釋。三是對廟院內古柏的年齡做出鑒定。

古村落大多沒有村史,在縣誌上往往連村名也找不到。但由於民間曆來有“建村先建廟”一說,廟史往往是村史的見證。而廟中植樹大多與建廟同時,古廟常與古樹同齡。從這古木一圈圈密密的年輪裏是否可以找出廟宇的生日?

帶著如此美麗而悠遠的猜想,我們過橋跨進這來曆非凡的山村。

榆次的後溝村有三個。一在沛霖,一在北田。這個後溝村屬於東趙鄉。全村男女老少隻有251人,75戶人家,高低錯落地散布在黃土高坡上。晉中的高原曆時太久,由於水文作用,早已溝壑縱橫,山體多是支離破碎。村民的居所都是依山而建的窯洞,不論是靠崖式、下沉式,還是獨立式,房門不一定朝南,門上邊高高的牆壁上卻有一個方洞,裏邊放著一尊小小的石獅,用以驅鬼辟邪。一入大門正對的地方則是嵌入牆內磚雕的神龕,有的神龕樸素單純,有的神龕精工細致,宛如華屋。且不論繁簡粗細,天地神都端坐其中。龕上的對聯寫著“地載山川水,天照日月星”,橫批寫著“天高地厚”。院內正房的牆壁上通常還嵌著土地爺的神龕,其中一副對聯又美又通俗,上聯是“土中生白玉”,下聯是“地裏出黃金”。橫批是“人勤地豐”。看到這些對聯,便可以掂量出黃土在人們心中的分量,以及人與大自然的關係,那便是由衷的虔敬,崇拜,生命攸關,感恩戴德,還有無上的親切。

後溝村用於耕作的土地都在山頂的高原上。世代的先人將一樣樣的種子攪拌著汗水放在那裏培植,給今天的後溝村民留下了40多種五穀雜糧。令村民為之驕傲的是本村盛產的梨子。曆史上最高產量曾達到百萬斤。村人皆知大清乾隆時本村的梨作為貢品運抵京都,進了萬歲爺的龍嘴。

山上蜿蜒曲折的雞腸小道連接著高高低低的人家,都是用腳踩出來的土路。其中一條主幹道,由山腳直通山頂。每到秋後,山頂收獲的糧穀蔬果便裝上小騾子拉的二馬車,由這幹道運載下來。這條道是用碎石鋪成的,堅實有力,可以承載村民們年年巨大的喜悅和千噸萬噸的果實。每逢此時,這碎石道上要鋪上黃土,墊上樹枝和幹草,最怕筐子裏的梨子被顛破。後溝村的梨子水多而甜,皮薄且嫩。一車車的黃梨綠菜,紅棗白瓜,從山頂運下來後,一半入戶入倉,一半拉到西洛、什貼、東趙的集上去賣。直到今天,集上交易的方式常常還是以物易物。

村民說,以物易物,相互看得見,不用算計,實實在在,最公平。

此刻已入深秋,但家家戶戶的院裏還堆放著黃澄澄的玉米。有的人家將玉米碼成一垛垛,像金庫裏的黃金。掛在牆上一串串鮮紅的辣椒,椒尖東卷西翹,好似熊熊的火苗。它們依然帶著兩三個月前收獲時節的眉開眼笑與生活的激情。但村民的生活已經進入農閑。二十四節氣不僅僅指導農耕生產,也調換人的心境。一種富足和休閑的氣氛彌漫這古老的山村。現代社會城中的休閑間斷性地一周兩日,農耕的休閑從秋葉滿地一直到轉年的大雁南來。

一條漢子倚在一架手搖的鼓風機上讀報;幾個孩子聚在一塊平台上玩“跌麵麵”;一個小女孩穿著名喚“外刹孩”的鞋子在一旁獨自踢毽兒;還有四五個老人一排靠牆蹲著,曬太陽,抽煙,發怔,相互並不說話。他們幾乎整整一生廝守一起,話已說盡,為什麼還要坐在一起,一種生命所需求的依靠麼?

陽光照亮他們雪白的胡子,曬暖了每一麵朝南的牆壁。一隻蜻蜓落在牆上,吸收著太陽從遙不可及的地方送來的暖意,那種玻璃紙一般的雙翅和抹在泥牆中細碎的麥秸皮閃閃發光。外邊陽光的暖意已經十分稀保但是當陽光穿窗入屋,竟在窯洞裏集聚得溫暖如春。兩位婦女盤腿坐在床上,用雜色的碎布塊縫老虎枕。我知道三晉各地的布老虎加起來至少有800種。我還一直想去布老虎之鄉長治地區做一次“尋虎行”呢!後溝村的虎枕,可以當枕頭使用,放在炕上又是一件藝術品;當然,老虎還是陽剛的象征並具驅邪之意。枕頭一端是虎麵,豬棕做的粗硬的虎須,白布縫的尖尖的虎牙,朱砂色的線繡成的雲形的虎眉。虎的表情既威嚴又滑稽。枕頭的另一端是翹起來的虎尾,尾巴末端還掛著用彩色棉線紮成的一綹彩穗,更顯得趣味橫生。在中國的民間,對於畏懼的事物,往往不是排斥或仇視,相反要與之親近。人們恐懼洪水,反要舞龍;人們厭鼠,卻把老鼠的婚事印在畫上;人們怕虎,竟將虎帽虎鞋穿戴在孩兒身上。這樣一來,人們不是與自己畏懼的事物美好地融為一體了麼?每每看到這種表現,不能不被民間的包容性、親和力及其博大的情懷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