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走進賣血村(1 / 3)

把賣血當作“第三產業”,“要想奔小康,快去賣血漿”成為時尚,河南省衛生廳廳長上任伊始便鼓吹農民“賣血致富”,甚至喊出了“把血賣到國外去”的口號,親自帶領農民跨國到美國賣血,一場依靠賣血脫貧致富的“大躍進”迅速展開……這一切不是天方夜譚和“黑色幽默”,而是上世紀90年代初發生在中國中原大地上活生生的現實。

賣血,是我國中西部地區農民生活困難的極端體現,而通過賣血讓幾萬人感染了艾滋病,更是世界前所未有的人間悲劇,是公共衛生史上的災難性事件,有人稱之為“國難”並不過分。

賣血漿並感染艾滋病,讓河南聲名遠播,其實,貧苦農民出賣血液並感染艾滋病的遠遠不隻河南一個省,鄰近的河北、山西、陝西、安徽、山東自不必說,就是長江流域的四川、重慶、湖北、湖南乃至遙遠的廣東、廣西甚至青海也被波及。艾滋病不是一種單純的疾病,它和社會問題總是緊緊地聯係在一起,要考察艾滋病,我想,首先應該考察它流行的原因和傳播途徑。於是,我來到了四川省因賣血造成大批艾滋病毒感染者的公民鎮,這個小鎮因為艾滋病,幾乎與河南省上蔡縣的文樓村齊名。

公民鎮位於四川省資中縣,這是川中一個並不富裕的地方,農民們收入很低,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便有一些貧苦農民到河南賣血。1995年6月四川省有關部門在公民鎮的賣血者中發現了幾例艾滋病毒感染者,把資料轉給資中縣後,全縣震動,如臨大敵。當時采取的辦法是“高度保密”,“內緊外鬆”,並對感染的原因著手調查。

以後,連續幾年,幾乎每一年都發現因賣血新增加的感染者,1997年更成批地發現。

原來,貧窮的公民鎮過去就是賣血的“老窩子”,當地的血站常常用汽車載著老百姓呼嘯而去,當時的規定是全血每3個月抽一次,血漿每個月抽一次。極端貧困的農民,弱勢群體中的弱勢群體,長期的“失血”後不但身體虛弱,而且抵抗力降低,逐漸染上了乙肝、丙肝等疾病,有的甚至出現了敗血症,血站檢查後認為血液不合格,便再也不要他們的血液了。失去了賣血這筆“可觀的”收入,養家糊口乃至孩子上學、老人看病都成了問題,於是聽說在河南賣血既不經過檢查,也不限定次數後,公民鎮的農民便紛紛前往河南。

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河南血漿經濟興起,血漿產生的暴利,讓血站如雨後春筍,官辦的血站已近300家,未登記的“地下血站”更不計其數。“獻血光榮,救死扶傷” 的標語隨處可見,血站反複宣傳“采血好處多,血跟井水一樣,抽幾桶還是那麼多,還不會得高血壓” ……正是在這些蠱惑人心的宣傳蒙蔽下,貧苦農民組成了賣血大軍,像趕集一樣成群結隊地去賣血,全村不分男女,從十幾歲的少年到60多歲的老人都去。於是,這些以營利為惟一目的的地下血站便造成了艾滋病毒的大傳播。

血站采集血漿,與一般的“獻血”、“輸血”不同。血漿被賣給生物製品公司,提煉製成人血白蛋白、人血丙種球蛋白和血小板因子等昂貴藥物。這些藥物是一些重病患者的救命藥,目前基本上還沒有替代品。

我去到公民鎮那天正是一個趕場天,狹窄的、彎彎曲曲起伏不平的街道兩邊擺滿了各種農產品,街上熙熙攘攘擠滿了趕場的人。但吸引我目光的卻是,鎮口懸掛著的幾幅紅底白字的巨幅標語:“預防艾滋病,你我都參加”;“對艾滋病感染者多一份理解和關懷,少一份歧視和冷漠”……

我采訪了幾位因賣血感染了艾滋病毒的農民,他們都以令人尊敬的平靜和坦率,娓娓地向我介紹了自己和村裏那些悲慘的、讓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而且他們並不介意暴露自己的真實姓名。第一個向我介紹自己感染艾滋病毒情況的是48歲的農民李孝春。他身體瘦削,但由於近年來一直在服用抗病毒方麵的藥品,因此雙頰上還有紅暈,並沒有出現我所擔心的蠟黃色。他五官輪廓分明,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極善言辭,是當地的“名人”:

由於家裏太窮,早在1972年我才15歲時就在公民鎮賣過血,當時100毫升隻給10元錢,以後我在四川許多縣都賣過血,內江、資陽、資中、簡陽、威遠……都是成群成片賣血的地方。90年代初我去了河南焦作市,一檢查,發現肝髒有問題,不能獻血了,1995年我便帶著小女兒去了南陽,路費是三個人湊的。

南陽是私人血站,沒有固定的場所,獻血時不檢查。記得那時已經是11月了,很冷,血站設在一間很髒的小房子裏,為了盡量節約,我和娃娃不敢住旅館,吃飯找最便宜的,晚上就睡在陰冷的地上。那個冬天,為了多掙點錢,我一連獻了兩個月的血,22次,血很便宜,每次800毫升50元錢,一共掙了1100元。

當時河南搞的是“單采血漿”,采到我們的血後用離心機分離,把分離開的血清吸出來,再把剩下的紅細胞加上鹽水調和後重新返輸給我們。分漿器材也就是個大玻璃罐吧,7元錢一套,本來應該是一人一套,但為了節約成本,私人血站的老板們不但針頭和膠皮管子反複使用,而且把所有獻血人的血液都放在一個大罐裏,幾十個人的血清也混在一起,於是隻要一個人得了病,大家都跑不脫。

賣了兩個月血後,有一天發現湖北來的一個賣血漢子突然在南陽死了。他死後根本沒有人管,也沒有通知他的家人,屍體扔在陰溝裏,拿穀草一蓋便算完事……一看這情況,我嚇壞了,趕快把女兒交給哥哥,讓他們先回四川。我自己身上隻留了10元錢,找到當地的警察,說明情況後買了張站台票上火車,在車上坐了39個小時,硬是堅持了一天半沒有吃一口飯才回到家鄉。

1996年我開始發病了,發燒、拉肚子,渾身一點力氣都沒得,夏收時連穀子都挑不起。打針吃藥都不見效。疾病讓我花光了賣血掙來的所有積蓄,大女兒考上了中專,小女兒正上小學四年級,但由於交不起學費,都輟學了。

後來,我的侄女婿李本才去廣東打工,獻血時發現已經感染了艾滋病。1997年9月他約我一起到省上的防疫站再做一次檢查,我去了……結果出來了,我們倆都感染艾滋病了!

當時我們農村人還根本不懂得啥叫“艾滋病”,有人把它叫作“愛死病”,說這是一種怪病、髒病,隻有幹了壞事的人才會得,得上後隻有等死,還會傳染人。一說起“愛死病”,人人都害怕。

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我一下子蒙了,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為啥會染上這種可怕的怪病呢?我實在想不通。我從來沒有嫖過,也沒輸過血,這病從哪裏來的呢?當然,現在我已經明白了,艾滋病毒就是從那些共用的大玻璃罐裏來的。

防疫站給了我130元錢,在成都待了4天後我才回家,不敢告訴家裏人我到底害了啥病,隻是天天一個人喝悶酒。愛人著急地追問我,我也不說。有一天我喝醉了,終於向她說出了真相,她傷心地大哭一場,從此再也不讓我下地幹活……後來,鄰居、朋友都曉得了,沒有人再和我們來往,在路上遠遠地看見我就繞開走。遞煙給他們,他們不抽,隻說“戒了,戒了”。種的糧食和菜蔬,沒人敢買。想理個發,剛一踏進理發店,老板就說:“不好意思,今天我有事,收攤了!”去吃碗麵吧,給錢時老板不敢接錢,隻叫“就放在桌上”;放下碗轉過背,老板就把碗摔了。走進茶館,還沒坐下,喝茶的人一下子走光了……當時那個日子真比和尚還孤獨,全家人受到我的連累,都沒人理他們了!

1998年內江電視台來了個記者采訪,攝了像,呼籲重視艾滋病防治。公民鎮一曝光,更不得了,省防疫站來檢查,一下子查出78個感染者——現在這些感染者絕大部分已經發病死亡了。當時還沒有什麼抗病毒藥,隻是讓我們服恩威集團免費提供的中藥“乾坤寧”,每3個月到成都領一次藥,車費由防疫站報銷。服了乾坤寧後,我的身體好了一些。

仔細算一算,我們全家共有7個人感染了艾滋病,成了“艾滋病之家”。2002年50多歲的大哥因為出現了帶狀皰疹等並發症,拖了半年,最後死在成都的醫院裏。在他住院期間,引起了媒體的關注,經過記者呼籲後,社會上的好心人捐助了3萬8千多元,但是最後仍然沒有留住他的性命……

防疫站曾告訴我一些關於防止艾滋病毒傳播的知識,大哥的去世和好心人的捐助,讓我想了很多很多。我終於認識到得病後遮遮掩掩並不是最好的辦法,麵對艾滋病應該勇敢地站出來,給全世界做個榜樣,我不怕別人知道我是一名艾滋病毒感染者,我要讓大家明白,艾滋病是可怕的,但艾滋病毒感染者並不可怕,不要歧視我們,隻要懂得艾滋病毒的傳播渠道,這種病是可以預防的。同時,我也要宣傳,感染者們不能自暴自棄,更不能報複社會,而要互相幫助,勇敢地麵對生活。

2002年以前,資中縣有的幹部對艾滋病毒感染者不夠關心,他們說:“幹我們啥事?我們沒錢!”一些感染者聽了後很反感,甚至嚷著要炸政府。2002年中英艾滋病防治合作項目在資中縣啟動後,搞起了關懷治療,國家和省上的專家都來到公民鎮,不但解決了一部分藥物,給了我們每個月130元的生活費,更重要的是消滅了歧視。省委書記、省長、濮存昕都來過我們這裏,建了“公民家園”,搞了許多宣傳,專家和政府的工作人員們在街頭、在院壩裏、在田邊地頭向老百姓講解,什麼是艾滋病,如何預防,反複強調不要歧視要關愛,還對鄉村醫生和幹部們進行了多次培訓,我和李本才等人也曾被派到北京學習。

如今我也算是一個艾滋病防治工作的“誌願者”吧,我常常去探望感染者們,大女兒16歲、小女兒14歲就去廣州打工了,她們每個月給我寄回來200元錢,我就用這些錢幫助一些感染者,還給兩對感染者做媒,讓他們組成了幸福的家庭。對每一個發病後快要死亡的人,我都進行過幫助。

我多次參加過培訓,也到全國許多地方開過會,講過課。我覺得公民鎮的感染者思想境界是很高的,總是注意著不要把疾病再傳播給別人。前些日子李彬和妻子魏婷出了車禍,警察來救助時,李彬便主動說:“警察,我是艾滋病毒感染者,您要小心一點,不要碰到我的血!” 有一位病人臨死時要求捐獻自己的遺體提供研究,希望為防治艾滋病做出最後的貢獻。針對艾滋病的傳播渠道,我們還給政府提了許多建議。比如賣淫問題,小小一個公民鎮也有幾十個“小姐”,我想和老板們協商,帶這些“小姐”去檢查,並且推廣安全套,如果發現有人感染了,可以及早預防。我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可以做好這方麵的工作。我們還自編自演排練出了許多有關艾滋病防治的文藝節目,除了在鎮上演出,還多次到成都、宜賓等地,話劇《相互關愛,共享生命》曾經兩次到北京演出,受到了熱烈歡迎。

公民鎮因為賣血感染了艾滋病的人絕大部分已經死亡,今年又死了兩個。近幾年還出現了一些新的感染者,主要是由於吸毒和性傳播。前些日子我們曾接到過某市一位女教師的電話,她是大學生,有一個年幼的女兒,因為酒後一次偶然的出軌,竟感染了艾滋病毒,她不敢告訴丈夫,心裏非常痛苦,隻想悄悄地自殺。從網上看到我們的手機號碼後,便主動和我們聯係。知道她的情況後,我和魏婷等四個人馬上動身去到她所在的那個城市,用自己和其他感染者的親身經曆反複勸慰她、開導她,鼓勵她敢於麵對現實,不要自暴自棄,以後又接她到公民鎮來散心,終於讓她的情緒穩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