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海是個好記性的人，以至於老得牙都缺了還能逢人便說，他這一生是個傳奇。
好記性也有好記性的苦楚。
新婦守寡、老父喪子，放不下或求不得，人活著總會有些諸如此類的刻骨經曆，它赦免了健忘的人，卻欺你記性好；它如同一片你出入必經的荒草，你知道那裏舊道漸湮，蛇虺盤踞，你知道自己拿一世的歡愉蹚過去，卻仍冷不防地要被見血見肉拿下一口。
這麼一看，趙大海還是個心寬的人。
趙大海這一生的傳奇自1902年開始。光緒二十八年，中國的慈禧從簾後走到了簾前，英國的愛德華七世順利加冕，沈從文哇哇啼哭來到人間，同是作家的左拉卻與世長辭……12歲的趙大海紮著辮子，穿著布衫，走了十八裏路，蹚了半身泥，最後找到了這一地界一位有名的巫師，摘下從小掛脖子上的金鎖片說，自家的宅子底下總有怪聲。
巫師收下趙大海送來的金鎖片，便帶著四五個神漢到了趙家，他本來隻想裝模作樣地驅鬼辟邪，沒想到卻測算出趙家的宅子另有玄機。
巫師說，明朝景王朱載圳奪嫡失敗之後，便派親信將府中財寶分批運出，藏匿各地，而其中一份就埋在趙家的宅子下頭。
說起這個朱載圳也挺可憐，前朝事本就霧裏看花，何況自古成王敗寇白骨成堆，後人對他的評價隻能隨了史書，留下一個“此子素謀奪嫡，今死矣”的慘淡印象。
巫師的一句話徹底炸開了趙家村的鍋，村裏幾十個壯漢立馬自告奮勇，要去趙家掘地三尺。趙大海隻有寡母在堂，唯恐自家地裏的寶物被旁人搶先，便也舉著鐵鍬，擠在人堆裏頭。
“你個腦後見腮的混賬東西！”一個漢子被趙大海的鐵鍬頂了一下後背，劈手就給了他個嘴巴子，哪知手勁太猛，一下便把趙大海打進宅邊的一條溝子裏，暈了。
趨利的人大多同一副半醺半醒的嘴臉，村漢們悶聲揮鍬，埋頭動鏟，一直挖到月落烏啼，總算皇天不負，還讓他們挖出一件東西。
一副深褐色的樟木棺材，樣子尋常，不似帝王家的東西，但離奇的是棺木上捆著鐵索，還貼了竟沒爛掉的符咒。
眾人一擁而上，迫不及待地揭了封棺的符咒，又撬開鎖棺的鐵索，那樟木棺材忽然震了一下，震得圍棺而轉的村漢們紛紛倒地。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之後，棺蓋轟然裂開，一個人從棺中慢慢站起。
一個男人，寬肩長腿，脊梁挺拔，一頭亂發如墨般深濃。他頭顱低垂，背對眾人，一副快爛了的鎧甲披在身上，手中提著一把長刀，刀輝慘白清冷，如同獸的利牙。
本無風的天氣無端端起了風，被風吹醒的趙大海從水溝子裏探出半截腦袋，不覺眼前景象可怖至極，反倒還有些憧憬——
他覺得廟裏的關老爺算得威風八麵，竟也比不過這人月下提刀，凜凜如天神下凡。
這個男人出來以後第一句話便問：此是嘉靖幾年？
便有一個村漢答他：嘉靖？明朝的嘉靖帝早死了幾百年了，此是清光緒二十八年。
這人隻“嗯”了一聲便騰身而起，刀光迸現，血光四濺，轉眼間棺木周圍便躺下一眾屍首。
不止這些開棺的村漢，這人似殺起了興，殺紅了眼，就連村子裏的老弱婦孺也不放過。
一夜之間全村一百六十二口人被悉數屠盡，唯獨趙大海被一耳刮子扇進溝子裏，所以僥幸撿了條命。
那個男人戴著一枚戒指，以為殺幹淨了全村人以後，他取下戒指，借著罩於頭頂的月光看了看，然後就棄在地上，走了。
待確認那個修羅惡鬼似的男人再不會回來，趙大海從泥水溝裏爬出來，翻翻揀揀找出寡母的屍首，一鏟子、一鏟子地刨土葬了。他揩了把眼淚，擤了把鼻涕，跪在寡母墳頭連磕三個響頭，又把臉湊向了棺材邊——
裏頭除了些陪葬的物件兒，便還有一層層白花花的東西，跟蛇蛻相似又不似，趙大海猜測，該是人皮。
取了些陪葬的物件兒就走，那枚戒指落在遠遠的地方，可趙大海聽見，它在喊自己。
戒指雖然嵌在泥裏，懾人的光芒卻掩不住。趙大海看出上頭刻著一串奇特的花紋，乍動還靜，蜒蜿如蛇，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周生生、謝瑞麟也仿不出這樣的詭譎精致。
趙大海把它從泥裏撿起來，一隻戒指竟沉過一對大金鐲子，他更認定這東西來曆不凡，於是在衣服上擦盡了上頭的汙泥，小心收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