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冷酷的心(下)(1 / 3)

彼得星期一早晨到他的玻璃廠去,那裏不僅有他的工人,而且有其他一些人,這些人是不受歡迎的。他們是行政長官和三個法院工作人員。行政長官祝他早上好,問他睡得怎麼樣,然後拿出一長條清單,上麵開列著彼得的債權人的名字。“您能不能還債?”行政長官用嚴肅的眼光問。“請說短話,我沒有很多時間耽誤,鍾樓上還要花三個小時。”

彼得垂頭喪氣,承認身無分文,讓行政長官估算一下,房屋和院子、工場和馬廄、車輛和馬匹共值多少錢。法院工作人員和行政長官各處轉了一圈,進行了審查和估算。彼得想,到樅樹山並不遠。既然矮人不肯幫助我!我不妨找巨人試一試。他朝樅樹山方向奔跑,跑得非常快,就好像法院工作人員跟在後麵追一樣。他經過他最初與小玻璃人談話的地點的時候,覺得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拖著他。但是他掙脫了,並繼續向邊界跑。這條邊界是他以前注意過的。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沒有來得及叫“荷蘭人米歇爾先生,荷蘭人米歇爾”,那個身材巨大的木筏人就站在他麵前。

“你來了?”米歇爾笑著說,“他們是不是想把你的皮剝下來賣給你的債權人?不要緊,要冷靜!正如我說過的那樣,你的全部痛苦都來自小玻璃人,來自分裂分子和虔誠信徒。送東西就要送得痛快,不要像那吝嗇鬼。來吧,”他接著說,把臉對著森林,“跟我進屋吧,我們看看能不能談成一筆生意。”

“生意?”彼得想,“他究竟要我的什麼東西,我又能夠賣給他什麼東西?是要我為他服務,還是他要幹什麼?”

他們首先經過一條陡峭林中小道,然後突然來到一個黑暗的、險峻的深穀旁邊。荷蘭人米歇爾縱身跳下懸崖,好像這座懸岩就是一道滑溜的大理石階梯一樣。可是彼得卻好像暈倒了一樣,因為荷蘭人米歇爾到達下麵以後,身體長高了,長得像一座大教堂的鍾樓那樣高,並且向他伸出了一隻胳膊,這隻胳膊像織布機的主軸那麼長。他還遞過來一隻手,這隻手有酒店裏桌子那麼寬。他用一種聲音說話,這聲音像一隻深處的喪鍾敲響後傳上來的聲音。“坐到我的手上來,抓住我的指頭,你就不會掉下去!”彼得按照他的吩咐,顫抖地這樣做了,在手上坐了下來,抓住巨人的大姆指。

他們朝遠處和深處下降,使彼得奇怪的是,底下並不黑暗。相反,本來像白天一樣明亮的峽穀,越變越亮,亮得他的眼睛受不了長時間的刺激。彼得下去得越深,荷蘭人米歇爾就變得越矮小。最後,他站在一所房子前麵,身材恢複到原來的樣子。這所房子的大小和好壞,與黑森林的富裕農民家庭一樣。彼得被帶進去的房間,與其他人家的房間相比,隻有一點差別,就是顯得孤孤單單。

這裏的木製壁鍾、高大的瓷磚壁爐、寬闊的板凳、架子上的器具,都與各地無異。米歇爾給他指定大桌子後麵的一個坐位,然後走出去,不久帶進來一壺酒和幾個酒杯。他斟上酒,兩人便聊起天來。荷蘭人米歇爾講到塵世的快樂、異國的風光、美麗的城鎮與河流。彼得聽完後,對這一切都極為向往,而且坦率地說了出來。

“當你用全身的勇氣和力量,去做某件事情的時候,那顆愚蠢的心,哪怕隻跳動幾下,就會發抖,然後是榮譽的損傷和不幸。一個有理智的人為什麼要為這樣的事情感到苦惱呢?最近,有人把你稱為騙子和壞家夥,你的頭腦裏是不是有那樣的感受?當行政長官進來,把你從家裏扔出去的時候,你的胃是不是痛?請告訴我,是什麼使你痛苦?”

“是我的心。”彼得說,他用手壓著自己怦怦直跳的胸脯,因為他覺得他的心在恐懼地滾來滾去。

“你把,請不要見怪,你把幾百枚古爾登撒給了壞乞丐和其他壞蛋,這對你有什麼用?他們為答謝這些錢,給你祝福,祝你幸運,祝你身體健康。他們確實在祝福。可是,你就因此而更健康了嗎?你隻要用撒下去的錢的一半,就可以雇一名家庭醫生。祝福,甚至一種美好的祝福,可財產被典當了,人被逐出來了!當一個乞丐伸出他的破帽子的時候,是什麼驅使你把手伸到口袋裏去掏錢?你的心,仍然是你的心,既不是你的眼睛也不是你的舌頭,既不是你的胳膊也不是你的腿,而是你的心。你的心,大家說得對,你的心太容易受激動。”

“怎樣才能養成習慣,使它不再這樣呢?我現在想壓迫它,可是我的心還是怦怦直跳,使我痛苦。”

“你嘛,當然的,”那人笑道,“你這個可憐的家夥,你拿它毫無辦法,但如果你把那顆實際上不跳動的東西給我,那你再看看,你會覺得多麼好。”

“給您,我的心?”彼得驚叫著,“那我馬上就會死掉!絕對不行!”

“是的,如果你們的一個外科醫生用手術把你的心從體內摘出來,那你必死無疑。在我這兒,卻是另一碼事。進來吧,相信你自己!”他講完這句話就站起來,打開一張房門,帶彼得進去。他踏進門檻的時候,他的心抽搐著,收縮著。但是他沒有注意這種情況。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種奇特的、令人驚訝的景象。在好多木架上,放著玻璃杯,杯子裏裝滿透明液體,每一個杯子裏都放著一顆心。杯子上都貼著紙條,紙條上寫著姓名。彼得好奇地讀著,有F城行政長官的心,有胖子埃策希爾的心,有舞場之王的心,有林務官的心。此外,還有六顆糧食投機商的心,八顆征兵軍官的心,三顆貨幣經紀人的心。總而言之,這裏是方圓20小時路程內的名人之心收藏室。

“看吧!”荷蘭人米歇爾說,“所有這些人都拋棄了生活中的恐懼和憂慮。這些心之中,沒有一顆再由於恐懼和憂慮而跳動。它們過去的主人,在把不安的客人攆出家門的時候,心情都覺得舒暢。”

“那他們現在的胸腔裏裝的是什麼?”彼得問,他所看到的一切,幾乎使他頭暈目眩。

“這個,”那人回答,順便從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石心。

“怎麼?”他接著問,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噤,渾身起雞皮疙瘩。“一顆大理石心?但是,聽著,荷蘭人米歇爾先生,它放在胸腔裏,必然是冷冰冰的。”

“那當然,但是涼得非常舒服。心為什麼要溫暖呢?這種溫暖,在冬天對你毫無益處,一杯櫻桃美酒的作用就比一顆溫暖的心大;在夏天,到處一片悶熱,難道你不認為,一顆這樣的心是多麼解涼!我說過,有了這樣一顆心,就既沒有害怕也沒有恐懼,既沒有癡情也沒有其他煩惱。”

“這就是你可以給我的一切?”彼得很不滿意地問,“我希望有錢,而您想給我一塊石頭!”

“好吧,我想,第一次給十萬古爾登總夠了吧。如果你經營得巧妙,很快可以成為百萬富翁。”

“十萬?”可憐的燒炭人高興得叫起來,“好啦,這樣一來,我胸腔裏就沒有東西會那樣激烈地跳動了!我們很快可以成交。好,米歇爾,給我石頭和金錢,您可以從我胸腔裏拿走那個不安的東西!”

“我還是想對了,你是個有理智的小夥子,”荷蘭人一麵回答,一麵友好地微笑著,“來,再幹一杯,然後我就付錢。”

他們又坐進酒店開懷暢飲,直醉得彼得進入深深的夢鄉。

燒炭人彼得·蒙克在郵車歡快的號角聲中醒來,看到自己坐在一輛漂亮的車子裏麵,奔馳在一條寬闊的大道上。他從車內探頭往外望,看見黑森林靜靜躺在身後蔚藍色的天空下麵。起初,他根本不相信,在這輛馬車裏麵坐的是自己,因為他的衣服完全不是昨天穿的衣服。但是他一切都還記得很清楚,用不著冥思苦想。他大聲叫喊:“燒炭人彼得·蒙克就是我,這是絕對的,不是別人。”

他感到震驚的是,他現在是第一次離開寧靜的家鄉,離開他長期居住的森林,卻沒有一點思戀的感覺。甚至當他想到母親的時候,想到她將無依無靠,貧困度日的時候,也不能從眼睛裏擠出一滴眼淚,或者歎息一聲。他對一切都抱無所謂的態度。“當然羅,”他後來說,“眼淚和歎息、思家和依戀,確實都從心裏出走了,感謝荷蘭人米歇爾,我的心是冷酷的,是石頭的。”

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那裏非常安靜,根本不激動。“如果他對那十萬金幣與對心一樣信守諾言,我就很高興了,”他說著,並開始檢查他的車子。他發現有他所能想象到的各種各樣的衣服,但是沒有錢。後來,他碰了碰口袋,發現數以千計的金塔勒和所有大城市商行的票據。“現在,我有了我所需要的一切。”他想著,坐到馬車的角落裏,駛向廣闊的世界。

他在世界各地周遊了兩年,從車子裏麵觀看兩邊的房屋。車停下來的時候,他隻看看酒店的招牌,然後就在城裏兜風,讓最美麗的東西出現在自己眼前。但是,沒有什麼使他感興趣,圖畫、房屋、音樂、舞蹈,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他的石頭心對什麼都漠不關心。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對一切美好事物都是遲鈍的,他隻對吃、喝、睡感興趣。他就這樣生活著,毫無目的地周遊世界,以吃喝作為消遣,以睡覺擺脫無聊。

他偶爾也回憶起,過去很窮,不得不靠勞動維持生活,但那個時候,他比現在還高興,還幸福。那個時候,山穀中的每一種美景、音樂和歌聲,都使他陶醉。那個時候,他好幾個小時高興地等待母親送到炭窯來的簡單而可口的飯菜。他想起過去的時候,總覺得非常奇怪,現在他一聲也笑不出來,而以前,哪怕是聽見一個很短的笑話,也是會發出哈哈大笑的。現在,別人笑的時候,自己出於禮貌,有時也咧咧嘴,但是他的心並不跟著笑。他感覺非常平靜,但是感覺不到滿意。促使他重返家鄉的,不是思念、依戀,而是空虛、厭倦、沒有樂趣的生活。

他過了斯特拉斯堡以後,遠遠地看見故鄉的黑森林。他記得第一次重新看見那些堅強有力的人們,黑森林人那種友好、快活的麵孔,耳邊響起強烈、低沉而親切的鄉音的時候,他很快就感覺到了他的心,因為他的血在逐漸沸騰起來。他以為,他這次一定會高興,同時一定會哭起來。可是,不管他怎麼去觸動,也還是傻裏傻氣,無動於衷,他擁有的確實是一顆石心。而石頭是死的,不會笑,不會哭。

他的第一步,是去找荷蘭人米歇爾。他像老朋友一樣歡迎他。“米歇爾,”他對他說,“現在我旅遊完了,什麼都看了,但是一切都是蠢貨,而我隻有無聊。我胸中裝的那個石頭玩意,總的來看,保護了我,使我免去了好多事。我一點也不生氣,一點也不悲傷,但也一點不高興,我好像是半死不活。您能不能使這塊石頭稍微活動一點?要麼,就把我原來的那顆心還給我!我在25年中對它習慣了。它盡管有時也幹些傻事,但它卻是一顆活潑的、高興的心。”

這個森林精靈猙獰而痛苦地笑著。“如果你有朝一日死了,彼得·蒙克,”他回答,“那就不會缺少它了,那時你將重新獲得你那顆軟弱的、多愁善感的心,你可以感覺到來的東西,歡樂或者憂愁。但是在這個世界,它再也不可能成為你的了!不過,彼得,你旅遊算是做過了。但你如果這樣生活下去,是沒有什麼好處的。現在,你要在這個森林裏找個地方住下來,蓋一棟房子,結婚,動用你的財產,你隻缺工作了。因為你過去遊手好閑,所以無聊,而你卻把一切責任都推到這顆無辜的心上。”彼得認為米歇爾關於遊手好閑的論述言之有理,便決心使自己富裕起來,要越變越富。米歇爾又送給他十萬古爾登,把他作為好朋友打發走了。

不久,黑森林裏就傳開了,說燒炭人彼得·蒙克,或者說賭徒彼得又回來了,比以前富裕得多了。這個地方還是以前那個樣子。當他拄著討米棍的時候,他曾在陽光酒店被攆出門外。現在,他初次走進那裏用周日午餐,他們握著他的手,讚揚他的馬,向他打聽旅遊見聞。當他與胖子埃策希德重操舊業,拿硬梆梆的塔勒作賭注的時候,他和過去一樣受尊敬。但是,他現在不再從事玻璃製造,而是做木材生意。不過,這也隻是裝裝門麵。他主要的活動是買賣糧食和貨幣。久而久之,半個黑森林的人都欠了他的債。他總是以十個百分點的利率借錢出去,或者把穀物以三倍的高價賣給一時付不起現款的窮人。他現在與行政長官結成了莫逆之交。如果有人到期沒還清彼得·蒙克老爺的債務,行政長官就帶著衙役上門,評估房屋和院子,轉眼之間把它們賣掉,把父親、母親、孩子趕入深山老林。

開始時,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窮人成群結隊地圍在他的大門外,男人們乞求寬限幾日,女人們試圖軟化他的石心,孩子們哭哭啼啼哀求一小片麵包。看到這些,富翁彼得還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後來,他買了幾條凶惡、強壯的狼狗,那些他稱之為貓叫音樂的聲音很快就消聲匿跡了。隻要他口哨一吹,唆使一句,乞丐們就喊爹叫娘,飛起腳四散逃跑。

對他抱怨最多的要數那個“老太婆”,這個“老太婆”不是別人,就是彼得的母親蒙克大娘。她陷入了窮困交加的境地。人們把她的房子和院子賣掉了,而她那個發財歸來的兒子對她根本不予理睬,一次也沒有看過她。她偶爾也拄著拐棍來到他的大門前麵,老態龍鍾,弱不經風,形容枯槁。她從不敢進門,因為他把她攆出過一次。她有一個親生兒子,按理說,可以無憂無慮地安度晚年,可是現在,她被迫靠別人施舍度日,內心非常痛苦。但是那顆冷酷的心,從不被她這張蒼白而非常熟悉的麵孔、苦苦哀求的眼光、伸得長長的幹癟的雙手、風燭殘年的形象所打動。她每個星期六來敲門,他都滿肚子不高興,掏出六毛錢,用紙包著,派一名仆人傳遞出去。她用顫抖的聲音道聲謝謝,祝他今生幸福,萬事如意。他聽到她在門外咳咳哼哼、輕手輕腳地遠去,可是,他不再往下想,隻覺得又白白花了六毛錢。

彼得終於產生了娶親的想法。他知道,在整個黑森林中,每個父親都樂意把女兒嫁給他,但是他挑剔得很。因為他想要通過這件事,讓眾人稱讚他運氣好,考慮問題周詳。為此,他跑遍了整個林區,這兒瞧瞧,那兒看看,這麼多美麗的黑森林姑娘,沒有一個讓他覺得是夠美麗的。他跑遍了所有的舞場,也沒有找到最美麗的女孩子。

有一天,他聽說,全林區最美麗、最賢慧的姑娘,是一個貧窮的伐木工人的女兒。她文靜、本分、心靈、手巧、勤快,隻替父親操持家務,從不涉足舞場,連聖靈降臨節活動和教堂落成典禮也沒有參加過一次。彼得聽到這個奇聞,決定去求親,到了別人給他指出的那所茅舍,美麗的莉絲貝特的父親驚訝地接待了這位體麵的老爺。更使他吃驚的是,他聽到,此人就是財主彼得老爺,而且他想做他的女婿。他沒有多加思索,沒有去問美麗的莉絲貝特,就同意了這門親事,因為他認為,他的煩惱和貧窮將從此宣告結束。善良的孩子非常順從,沒有說半個不字,就成了彼得·蒙克太太。

可是,這個可憐女子的日子遠沒有她夢想的那麼好。她滿以為,她很會料理家務,但她做的事情,沒有一件能使彼得老爺滿意。她同情窮人,丈夫又富有,就以為,給一個叫花子一個芬尼,或者給一個老人一口燒酒,肯定不是罪過。但是,彼得老爺有一天看到了這種情況,卻用惡狠狠的目光和粗暴的嗓門說:“你為什麼把我的錢胡亂扔給二流子和江湖浪子?難道你從娘家帶來過一點可以送人的東西?你父親的討米棍連一碗湯都燒不熱,而你卻像侯爵夫人一樣揮金如土。下次再被我碰到,你就要親自嚐嚐我拳頭的滋味!”

美麗的莉絲貝特回到自己房間,為丈夫的無情無義痛哭一場。她常希望,再回到父親那個貧窮的茅屋,而不再與這個雖富有,但貪婪和狠心的彼得過日子。唉,她要是知道,他的心是大理石的,既不可能愛她,也不可能愛其他任何人的話,就不會覺得奇怪了。但是,她隻要一坐在門前,隻要門前有一個乞丐走過,脫下帽子,伸手求她施舍,她就緊閉雙目,不看這種悲慘景象;她握緊拳頭,不讓自己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口袋去掏那一枚零錢。這樣一來,美麗的莉絲貝特就受到全林區人的詛咒,人們議論紛紛,說她比彼得·蒙克還吝嗇。

有一天,莉絲貝特太太又坐在大門口紡紗。天氣很好,彼得老爺騎馬到野外去了,所以她情緒不錯,就哼哼小調。這時,路上走過來一個年老的小矮人,他背著一個沉重的大包袱。她聽見他老遠就咳嗽。莉絲貝特太太同情地望著他,心想,一個這麼老的人,不應該扛這麼重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