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自有印象的時候身邊就是密林高山，住的是臨時搭建的草木屋。每過一段時間母親便會帶著他跟著大部隊又走進叢林再找一個地方繼續重複的生活。他問為什麼要走時母親的回答卻又是模棱兩可，總說有東西在追。是誰，又是為什麼要追從不說明，而白玉隻能跟著母親，每天隻能生活在隻有幾個草屋被勉強稱作村子的地方，采摘附近的果子過活，從不捕殺獵物，因為村裏的人說這會引來那東西。附近的果子采摘沒了也不深入密林，而是轉兒挖樹根，倘若樹根也沒了便是漫長的挨餓，倘若那東西不是快來了那便死也不走。白玉睜開了眼，鮮血順著額頭流入了眼裏，看到血色的一片光景，耳畔傳入了那東西興奮的嘶喊和那鈍錘的敲進身體時血漿濺射的聲音，而這時光景中有一雙人的腳出現在自己躺下的身前，他奮力地舉起自己的手，像之前進村時看到那些倒地的人一樣喊出救命。母親說他們是被拋棄的人，先是被國家，被政府，然後是被據點的人，把他們拋棄在這些林子裏，草原上，沒有武器，也沒有糧食，有的隻是周邊發出嘶吼的野獸，他們隻能等待被消失殆盡的時候。活著，隻是為了等死。母親總是在夜裏帶著哭腔跟他念叨這句話，隨後便是抱著他不停地哭泣，而其他木屋也會時常傳出駭人的哭聲，那哭聲總是刻意放低，但白玉總能聽到的，因為密林的夜太安靜了。白玉從那時候知道，活著，是為了死的。夜，是為了哭泣的。想要喊出求救，可白玉發現自己喊不出聲，而視線開始模糊，耳畔的聲音也漸漸消失，空氣中的血腥味也變得不再濃重。我要遠離這些了，遠離隻為了死的生活，不再有樹根和深夜的冷風，不再有饑餓和恐懼，我終於可以擺脫了，擺脫痛苦。他慢慢地放下那舉在空中的手，閉上疲倦的眼。我們被稱為不完人，母親說。她慘笑道“因為不能生育而得名。也因此被拋棄”白玉感到莫名，母親抱著白玉說他是她的孩子，是在生下他後才不能生育的。“我為了據點付出了一切卻落得這個下場”母親摟著白玉搖晃著身子，“不值，不值啊。”那時候母親的笑在白玉眼裏是母親坦露出的最無助的表情。“但是，活著很重要，比什麼都重要。”母親展露給白玉看的生活是餓，冷，無助，悲傷，痛苦，她帶給白玉的生活也是，卻每晚要入睡時都會說一遍這句話。他不認為活著很重要，他恨他活在這個世上，而當母親告訴他他是個健康的孩子時，他更恨透了他的母親。而母親問他是否恨她時，他卻隻能顫栗著身子違心地說不恨。恨不恨都已經無所謂，他在意的是他是否能待在那個安全，不用再到處亡命的地方。他提出這個疑問時母親給出毫不相幹的回答“錯的是他，不是我們，能否生育不是評判人的標準，從古至今都是，哪怕是末世更是如此。”他不明白什麼意思，但知道母親回不去了，而他找不到那個地方了。白玉點了點頭後垂下自己的腦袋，默認即將到來的一生，受困於一個叫“村裏”的世界像那些倒在路上的皮包骨的老頭，帶著渾濁的呼吸，瞪著那無神的眼睛等著死。明天，與未來的數十年中的某一天對他而言是同一天。白玉才不過十歲，但感覺自己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老頭。那天他瞞著村裏的人，拋下病重的母親，自己一個人偷偷地逃出去打獵，當他空手而歸的時候看到村子的光景時才知道命運是何物。他們從穿過村子的冷風中嗅到了人的味道。村裏不敢吃肉，但人對於那些怪物而言就是肉。他們之所以以往不來村子是因為有太多類似的“村子”，他們往返於各個村子之間太匆忙，而終於匆忙到了白玉的村子。他們的爪子，利器觸碰到了這個村子的土地上。白玉的腦子還沒死，重複這一生的許多畫麵，最後的畫麵是他進到家門不見母親，而是那拿錘子的綠皮小人，隨後被其一錘錘在地上失去知覺。當白玉以為一切都結束時，腦中的畫麵切轉為變為母親帶著淚痕抱著他說“活著很重要，比什麼都重要。”抓，不停地抓，白玉感覺不停地用手抓，抓住那雙腿就能活下去，活著重要不是因為價值與意義，曾經他還擁有母親，但現在她不知所蹤，才知道活著是他唯一擁有的東西，當孤獨感襲來時他清醒地意識到他還活著，他要活著，是活著才能真正地擺脫痛苦，才能吃上肉不再挨餓，把沒意義不重要的人生變為重要。所以抓，不停地抓。他已睜不開沾著血的眼睛，本已聽不清聲音的他感覺到他身前的那雙腿的主人在訴說著什麼，可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他也管不了這些，他那撲騰的手終於抓他腳踝，他的另一隻手不知道哪來的力量迅速地搭了上去，用自己的手指緊緊地摳著，他感覺他的手好似都摳進了肉裏，但他不覺得這很過分，他想讓那雙腳的主人知道他現在有多痛苦，有多想得到他的幫助，多想活在這個隨時會讓他再次死去的世界！但這個人好似沒有什麼反應，沒有用腳把它踢開，也沒有用手把他扶起來，白玉不知道那個人在想什麼，為什麼隻是靜靜地呆在這，沒有狠心離開，也沒有熱心幫助，他。。。到底要幹嘛！白玉開始緩緩地提起頭，渾濁的血粘稠地像眼瞼一樣覆蓋著他的眼睛，他的嘴說不清話，隻能在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嘶吼，像受傷的幼獸尋求幫助，而那個還是站在那一絲不動，而低吼變成暴躁的咆哮，所有的不甘，不解，憤怒，仇恨都在這嘶聲力竭的吼叫之中。喊聲結束了，白玉也累了，鬆開了那緊繃的血手，靜靜倒在了地上陷入安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