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到了大革命的時代,文學沒有了,沒有聲音了,因為大家受革命潮流的鼓蕩,大家由呼喊而轉入行動,大家忙著革命,沒有閑空談文學了。還有一層,是那時民生凋敝,一心尋麵包吃尚且來不及,那裏有心思談文學呢?守舊的人因為受革命潮流的打擊,氣得發昏,也不能再唱所謂他們的文學了。有人說:“文學是窮苦的時候做的”,其實未必,窮苦的時候必定沒有文學作品的,我在北京時,一窮,就到處借錢,不寫一個字,到薪俸發放時,才坐下來做文章。忙的時候也必定沒有文學作品,挑擔的人必要把擔子放下,才能做文章;拉車的人也必要把車子放下,才能做文章。大革命時代忙得很,同時又窮得很,這一部分人和那一部分人鬥爭,非先行變換現代社會的狀態不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做文章;所以大革命時代的文學便隻好暫歸沉寂了。
(三)等到大革命成功後,社會的狀態緩和了,大家的生活有餘裕了,這時候就又產生文學。這時候的文學有二:一種文學是讚揚革命,稱頌革命,——謳歌革命,因為進步的文學家想到社會改變,社會向前走,對於舊社會的破壞和新社會的建設,都覺得有意義,一方麵對於舊製度的崩壞很高興,一方麵對於新的建設來謳歌。另有一種文學是吊舊社會的滅亡——挽歌——也是革命後會有的文學。有些的人以為這是“反革命的文學”,我想,倒也無須加以這麼大的罪名。
革命雖然進行,但社會上舊人物還很多,決不能一時變成新人物,他們的腦中滿藏著舊思想舊東西;環境漸變,影響到他們自身的一切,於是回想舊時的舒服,便對於舊社會眷念不已,戀戀不舍,因而講出很古的話,陳舊的話,形成這樣的文學。這種文學都是悲哀的調子,表示他心裏不舒服,一方麵看見新的建設勝利了,一方麵看見舊的製度滅亡了,所以唱起挽歌來。但是懷舊,唱挽歌,就表示已經革命了,如果沒有革命,舊人物正得勢,是不會唱挽歌的。
不過中國沒有這兩種文學——對舊製度挽歌,對新製度謳歌;因為中國革命還沒有成功,正是青黃不接,忙於革命的時候。不過舊文學仍然很多,報紙上的文章,幾乎全是舊式。我想,這足見中國革命對於社會沒有多大的改變,對於守舊的人沒有多大的影響,所以舊人仍能超然物外。廣東報紙所講的文學,都是舊的,新的很少,也可以證明廣東社會沒有受革命影響;沒有對新的謳歌,也沒有對舊的挽歌,廣東仍然是十年前的廣東。不但如此,並且也沒有叫苦,沒有鳴不平;隻看見工會參加遊行,但這是政府允許的,不是因壓迫而反抗的,也不過是奉旨革命。中國社會沒有改變,所以沒有懷舊的哀詞,也沒有嶄新的進行曲,隻在蘇俄卻已產生了這兩種文學。他們的舊文學家逃亡外國,所作的文學,多是吊亡挽舊的哀詞;新文學則正在努力向前走,偉大的作品雖然還沒有,但是新作品已不少,他們已經離開怒吼時期而過渡到謳歌的時期了。讚美建設是革命進行以後的影響,再往後去的情形怎樣,現在不得而知,但推想起來,大約是平民文學罷,因為平民的世界,是革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