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騙子!那是逢蒙逢蒙:古人名,善射箭,相傳他是羿的弟子。老爺和別人合夥射死的。也許有你在內罷;但你倒說是你自己了,好不識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過近幾年時常到我那裏來走走,我並沒有和他合夥,全不相幹的。”
“說誑。近來常有人說,我一月就聽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們且談正經事罷。這雞怎麼辦呢?”
“賠。這是我家最好的母雞,天天生蛋。你得賠我兩柄鋤頭,三個紡錘。”
“老太太,你瞧我這模樣,是不耕不織的,那裏來的鋤頭和紡錘。我身邊又沒有錢,隻有五個炊餅,倒是白麵做的,就拿來賠了你的雞,還添上五株蔥和一包甜辣醬。你以為怎樣?……”他一隻手去網兜裏掏炊餅,伸出那一隻手去取雞。
老婆子看見白麵的炊餅,倒有些願意了,但是定要十五個。磋商的結果,好容易才定為十個,約好至遲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雞的箭作抵押。羿這時才放了心,將死雞塞進網兜裏,跨上鞍鞽,回馬就走,雖然肚餓,心裏卻很喜歡,他們不喝雞湯實在已經有一年多了。
他繞出樹林時,還是下午,於是趕緊加鞭向家裏走;但是馬力乏了,剛到走慣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黃昏時候。隻見對麵遠處有人影子一閃,接著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飛來。
羿並不勒住馬,任它跑著,一麵卻也拈弓搭箭,隻一發,隻聽得錚的一聲,箭尖正觸著箭尖,在空中發出幾點火花,兩枝箭便向上擠成一個“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剛剛相觸,兩麵立刻又來了第二箭,還是錚的一聲,相觸在半空中。那樣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盡了;但他這時已經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對麵,卻還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準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為他早到海邊摸魚去了,原來還在這些地方幹這些勾當,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話……”羿想。
那時快,對麵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颼的一聲,徑向羿的咽喉飛過來。也許是瞄準差了一點了,卻正中了他的嘴;一個筋鬥,他帶箭掉下馬去了,馬也就站住。
逢蒙見羿已死,便慢慢地蹩過來,微笑著去看他的死臉,當作喝一杯勝利的白幹。
剛在定睛看時,隻見羿張開眼,忽然直坐起來。
“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著說,“難道連我的‘齧鏃法’都沒有知道麼?這怎麼行。你鬧這些小玩藝兒是不行的,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練練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勝者低聲說。
“哈哈哈!”他一麵大笑,一麵站了起來,“又是引經據典。但這些話你隻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麵前搗什麼鬼?俺向來就隻是打獵,沒有弄過你似的剪徑的玩藝兒……”他說著,又看看網兜裏的母雞,倒並沒有壓壞,便跨上馬,徑自走了。
“……你打了喪鍾!……”遠遠地還送來叫罵。
“真不料有這樣沒出息。青青年紀,倒學會了詛咒,怪不得那老婆子會那麼相信他。”羿想著,不覺在馬上絕望地搖了搖頭。
三
還沒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經昏黑;藍的空中現出明星來,長庚在西方格外燦爛。馬隻能認著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卻在天際漸漸吐出銀白的清輝。
“討厭!”羿聽到自己的肚子裏骨碌骨碌地響了一陣,便在馬上焦躁了起來。“偏是謀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無聊事,白費工夫!”他將兩腿在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馬卻隻將後半身一扭,照舊地慢騰騰。
“嫦娥一定生氣了,你看今天多麼晚。”他想。“說不定要裝怎樣的臉給我看哩。但幸而有這一隻小母雞,可以引她高興。我隻要說:太太,這是我來回跑了二百裏路才找來的。不,不好,這話似乎太逞能。”
他望見人家的燈火已在前麵,一高興便不再想下去了。馬也不待鞭策,自然飛奔。圓的雪白的月亮照著前途,涼風吹臉,真是比大獵回來時還有趣。
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邊;羿一看,仿佛覺得異樣,不知怎地似乎家裏亂毿毿。迎出來的也隻有一個趙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問。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麼?太太到姚家去了麼?”羿還呆坐在馬上,問。
“喳……”他一麵答應著,一麵去接馬韁和馬鞭。羿這才爬下馬來,跨進門,想了一想,又回過頭去問道——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飯館去了麼?”
“喳。三個飯館,小的都去問過了,沒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