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風波(3 / 3)

趙七爺本來是笑著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裏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話以後,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繞出桌旁,接著說,“‘恨棒打人’,算什麼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張大帥:指張勳,張勳(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之一。原為清朝軍官,辛亥革命後,表示忠於清王朝,他和所部官兵仍留著辮子,被稱為辮子軍。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廢帝溥儀複辟,史稱“張勳複辟”。,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後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麼!”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發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準對伊衝過來,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麵怪八一嫂多事,一麵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後麵,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入烏桕樹後,說道“你能抵擋他麼!”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裏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麼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家夥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裏,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鬥裏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裏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劃,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麼?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後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來聽他從城內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裏可聽到些什麼?”

“沒有聽到些什麼。”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鹹亨酒店裏也沒有人說麼?”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十八個銅釘:據上文應是“十六個”。魯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李霽野的信中曾說:“六斤家隻有這一個釘過的碗,釘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記不清了。總之兩數之一是錯的,請改成一律。”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一九二○年十月據《魯迅日記》,本篇當作於一九二○年八月五日。

【按語】一條小小的辮子,卻在江南某水鄉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作為曾經的清王朝統治建立和消亡的標誌之一的辮子,在作者眼裏,又是傳統文化和國民精神枷鎖的一種象征和國民革命與危機的一種征兆。作者以獨特的視角,深刻的思想蘊涵,雋永的藝術魅力,以小見大,通過描述辮子引起的這場風波,展示辛亥革命後中國農村封閉、愚昧、保守的真實麵貌,揭露出缺乏精神信仰和追求的“無特操”的國民性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