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始(1 / 3)

江南的春日總是來得特別早,溪水之畔,縈兒臨水坐著,托腮看著身旁的男子。

男子身著布衣青衫,臨溪而立,輕聲吟著詞。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鸞歌鳳。長記別伊時,和淚出門相送。”

他的聲音極好聽,仿佛珠玉墜地,讓她恨不得想拿個玉盤來將它們接住。她豎起耳朵仔細傾聽,然而他卻輕歎一聲,默不作聲了。

她看到他眉目間的悵然,不由也覺得悲傷起來。這個人似乎有心事呢,不如今晚去他的夢裏,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溪麵上蕩漾著朵朵發光的紅蓮,那是自上遊漂流而下的河燈。男子蹲下身來,將一盞河燈放到水裏,流水淙淙,載著河燈漸行漸遠,她彎腰欲撿,卻被人捷足先登。

“這是你的河燈?”說話的人是一個年輕的道士。

“你……看得見我?”她記得自己分明施了隱身咒。

“小夢貘,今晚我們一起去他的夢境中如何?”道士手托河燈笑著,語氣卻一點都不像商量。

“啊……你、你怎麼知道?”

“你這種小妖我見得多了,剛修成人形便在人間四處遊蕩,以為沒人看得見,卻掩飾不住身上異於常人的靈氣,因此稍加修煉的術士便可辨識出來。”

“什麼小妖,我是靈獸!靈獸!”她氣得跳腳,然而道士卻不在意,依舊笑盈盈地看著她,看得她心裏發毛。

真倒黴……她暗自歎息。

是的,她的確並非人類,而是夢貘一族。

夢貘是上古靈獸,世代隱居於雲夢澤之內,以夢為食,以月華為靈。

族裏三百年前曾被一個凡人闖入,傷亡無數,因此族長嚴禁她們離開雲夢澤,她卻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溜出來玩。她曾入過無數人的夢,見證過他們的喜怒哀樂,她相信人是善良的。誰料剛離開雲夢澤,卻被這樣一個臭道士看破了真身。

“你為什麼要進入他的夢?”她警惕地看著他。

“我要找一個人。作為交換,我可以不拆穿你的身份。”

“你……”她頓時氣結,在心裏暗罵了他許久,終於妥協,“你要保證不能將在他夢裏所看到的泄露出去,否則會遭天譴的。”

這道士身上確無邪氣,帶他進去應當沒有大礙。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她問他。

“玄瀾。”

“玄瀾,我叫縈兒。”她重複了一篇他的名字,然後漸漸走遠,沒有聽到身後的男子仿如夢囈般的低語。

“我自然是知道你叫縈兒的……”

{夢遇}

她從未想到,那個人的夢境,竟然如此荒涼。

眼前是萬丈深淵,身後是懸崖峭壁,嶙峋的怪石突兀而立,天風呼嘯而過,吹起一地蒼涼。

“你認識這個夢境的主人嗎?”

“恩,他是我的師弟,名喚子墨。”

“子墨……真是好聽的名字,”她存心氣他,“比玄瀾好聽。”

“當心走路。”他無奈地蹙眉提醒她,然而卻沒有注意到自己腳下的路,居然一腳踏空,徑自從崖邊垂落了下去。

“玄瀾!”她喚著他的名字,回答她的隻有一聲聲回音。

她深吸了一口氣,閉目縱身躍了下去。

想不到,深淵之下,竟然別有洞天。

進入夢境的人是不會死亡的,從山崖上墜下會跌落到夢境中不同的地方,若是因動靜太大,則有可能被彈出夢境。

隻顧著提醒她,自己卻掉了下去,真是個笨蛋。她如此想著,心裏卻有些隱隱的擔憂,不知他現在何處,又經曆了些什麼。說也奇怪,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對他莫名信任,而他也給她一種極熟悉的感覺,聽他那鄭重的口氣,他要找的人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吧。

想到這裏,她的心裏忽然有些悵然。

她環顧四周,眼前是一處極幽靜的所在,清流激湍映帶左右,門口的匾額上寫著三個大字——三清觀。

咦,竟是一個道觀?

裏麵的院子裏傳來隱約人聲,想到夢裏的人是看不見她的,她便走了進去。

“師兄,師兄!那隻小夢貘餓了,正在哇哇大哭呢!”一個十多歲的小道士跑了出來,身上穿的道服略大,看起來有些邋遢,又有些好笑。

“啊?又餓了?”另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道士正在掃地,聽到這話立即扔下掃帚跑到屋裏。縈兒一眼便認了出來,他的麵容與玄瀾極其相似,隻是略顯稚嫩,應當就是曾經的玄瀾。

臥房窗邊有個竹籃,裏麵是個雪白的毛團兒,甚是可愛。

“這小東西飯量可真大,剛剛才吃過,怎麼又餓了?”玄瀾蹙眉,“子墨,你還睡得著嗎?”

小道士一副苦瓜臉:“師兄,我剛才睡醒啊,要不這次換你睡?”

原來那就是子墨,縈兒心中了然,看到他那愁眉不展的樣子,不由掩嘴輕笑。

“我也剛才睡醒,精力充沛得不得了,否則又怎麼會那樣勤快地去打掃院子?”玄瀾歎了口氣,“我們兩人本來極愛睡懶覺的,每次早課都起不來,總惹得師父大發雷霆。如今師父出門雲遊,我們卻在觀後撿到這隻小夢貘,天天睡覺做夢來喂養它,直睡得頭昏腦脹。現在它又餓了,我們卻再也睡不著了,觀中又沒有其他人,這可如何是好?”

“師兄,我想到了一個辦法,隻是……”

“快說,羅嗦什麼。”玄瀾在子墨的腦袋上敲了一下。

“上次我被石塊絆倒,昏迷了一天,做了許多夢,那是不是……”

“好主意!”玄瀾一拍掌,“子墨,快去拿石塊來,將我敲暈!”

“可是,師兄……”

“快去,難道要讓我敲你嗎?”玄瀾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子墨吐了吐舌頭,出去拿石塊。

“師兄,你看那是什麼?”子墨的聲音忽然響起,萬分驚奇。

“什麼?”玄瀾驟然起身,隻聽得“咚”的一聲,後腦一陣鈍痛傳來,眼前便黑了下去。

臭小子……失去意識的瞬間,他的嘴裏說出了這一句輕飄飄的話,落在了縈兒的耳中。

真是兩個笨蛋。縈兒忍俊不禁,鼻子卻酸酸的。她也曾在人間遊蕩過,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像他們兩個這樣的卻還是頭一次見到。

有了食物,竹籃裏的那隻小夢貘已經不再哭鬧,安靜地躺著,發出類似於嬰兒的“咿呀”聲。她正想去看看它,然而須臾之間,周圍的一切忽然朦朧起來。

這個夢境要醒了。

離去之前的最後一眼,她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玄瀾,他睡夢正酣,臉上卻還掛著淡淡的微笑。

{夢行}

淡淡的芬芳縈繞身畔,花瓣隨風飛舞,飄落到她的鼻尖上,輕微地癢。

“阿嚏!”

隻一個噴嚏的功夫,無數的花朵瞬間消失,縈兒睜開了朦朧的睡眼。眼前是一雙澄澈的眸子,離她的臉頰隻有咫尺遠,她麵上一熱,伸手欲捂住臉,卻看到了自己毛茸茸的爪子。

“小夢貘,你醒了?”玄瀾手裏拿著一根嫩綠的毛毛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的真身可比幻化出的人形好看多了。”

夢貘一族隻能在夜裏維持人形,日出後便恢複原形,此時的縈兒便是這樣一隻純白色皮毛的小獸。

“你當年也比現在好看多了。”原來夢裏的花瓣居然是他手中的毛毛草……縈兒瞪了他一眼,毫不示弱地還嘴。

“啊,你居然看到了我當年——”他吃了一驚,隨即輕哼一聲,“便宜你了。”

“對了,從懸崖掉下去後,你落到了哪裏?”

“我跌出夢境了。”他聳聳肩。

“這麼說你沒有找到要找的人了?”她笑得促狹,“那不如我們今晚再去子墨的夢裏?”

“你似乎對子墨很感興趣?”

“子墨比你英俊,又會吟詩,還足智多謀……”

“足智多謀?何以見得?”

縈兒歪著腦袋:“想出用石塊砸暈某人這種妙計,還不算足智多謀?”

“……”玄瀾麵色一窘,片刻後,道,“走吧,去找子墨。”

“走!”顯然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很久,純白的小獸一躍而起,急急往外跑去,卻忽然發現自己四肢離地,原來是被人抱了起來。

“這麼心急,莫非你對他果真有意?”玄瀾歎了口氣,“夢貘在白日裏靈力很弱,不足以隱身,你這樣貿然出去,給人看到,定然是會被當做妖物的。”

“那怎麼辦?”她皺了皺鼻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才剛睡醒,這就又困了?”男子的口氣中透著半分溫和,半分無奈,“困了就睡吧,我帶你去找子墨。”

然而,懷裏的小獸,卻沒了聲息。

居然這麼快就睡著了……男子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沒有驚動她,口裏默念著一個咒,頓時神行如飛。

“找到子墨,就可以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吧……”睡夢中的小獸嘴裏輕聲喃喃著,舒服地翻了個身。

“其實,我已經找到了。”他看著她,微微一笑。

{夢離}

不知過了多久,縈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好冷……”冷風撲麵而來,她往他的懷裏縮了縮,隻探出腦袋,“到了嗎?”他的懷抱溫暖無比,讓她忍不住不想離開。

這是一間玲瓏剔透的冰室,通體由冰雪雕砌而成,散發著凜冽的寒意。

“玄瀾,這是哪裏?”

然而,卻沒有聽到意料中的那個聲音。

“玄瀾?”她奇怪地轉過頭去,這才看到他靠著一處冰壁坐著,麵色蒼白得可怕,渾身冰冷僵硬,唯有懷抱是熱的,源源不斷的暖流自掌心傳來,溫暖著她的夢鄉。

她的心陡然一沉,淚便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