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獸潮
即使以山繼祖悠長人生的閱曆來看,這一年的冬至日都顯得特別寒冷。他是烈山部落裏屈一指的耆老,也是部落的族長。
烈山部落所在的地方被稱作群峰之末,倚靠著南疆莽莽山係南麓,麵朝廣袤無垠的大荒原,即使放眼整個人族五疆,也稱得上是最為偏荒的寨之一。故老相傳,部落的先人乃是千年前人族一次大規模南拓之後,自北方遷徙而來的遊民。曆經數代篳路藍縷的開拓,遊民們像野草一樣在這莽荒之間紮下根來,曆經千載艱難困苦,始勉強維持了如今的人口規模。
此刻山繼祖正從部落外歸來,他在莽莽山丘中行走了幾幾夜,分別拜訪了烈山左近的兩個部落,望河和叢黎,與他們的族長耆老們進行商議,內容大抵是各部之間累榷不決的陳年舊賬。這片群山生養的部落們,固然有守望相助之誼,然而相互之間也頗有些仇隙,其中最大的爭端莫過於各部分界以及交疊山林的產出配給,對此誰也不能拿出一個眾人鹹服的章程,隻好約定每年碰頭更訂規矩。
要往年,此類例行會商都有族中年富力強的後輩代行其勞。此番親身遊訪,卻是老人興之所至。而諸部所議,也不止山林財貨等凡俗之事。幾位部落中修為最為深湛的老人,還會就近年的修煉心得進行切磋印證。此外,便是談論旬月之前,在南疆莽莽群山中部出現的巨大震動及地異象。彼時北去數萬裏之遙屢驚巨響,群峰之末雖止受到餘波影響,卻仍然群峰簌簌,山石跌落如雨,草莽間鳥獸驚突。嗣後,那方域驟積七彩雲霓,頃刻間變幻莫測,盤亙數日方才消散,縱然遠在萬裏,依然望之使人心生敬畏。
二部耆老對此法不一,有消息靈通者,便雲其時有妖王犯境,人族大能與之鏖戰不休。看那驚動地的氣象,許是驚出了南疆之主落神氏族中某位名宿。然而言辭間頗有捕風捉影,添油加醋之處,不能博信於人。諸酋尋思,妖王怎地無聲無息,越境去至南疆中部?轉念一想,若真有妖王犯境,也絕非我等碌碌儕輩所能匹敵。一時之間,眾人籲氣之餘,也不由得相視啞然。
這幾日,自北方席卷來一次少見的寒潮,空氣一夜之間變得冰冷如刀,隱約間還可看見飄飛著細碎的冰淩子。觀測氣候是人族特有的一種行為,作為部落的酋長,更有責任從時節的變化中獲取隱秘的信息,用來安撫和指導族人。山繼祖邁著略顯疲緩的步子,繞行到部落南麵的落馬坡上,尋了一塊平整的青石坐定,雙目微闔,好似養神祛乏。
坡上山風忽勁,嗚嗚的聲響,仿佛有山間精怪如泣如訴,山繼祖瘦削佝僂的身形,直如山中枯木孑立,一襲老舊麻衣被風吹的獵獵作響。如此少時,許是覺得冷了,老人這才起身向著部落走去。
烈山部落依山而建,高達五丈的寨牆全由點蒼山係特產的雲母岩砌就,岩壁上生長著致密的藤蔓,看起來鬱鬱蔥蔥,而大片裸露的地方,則呈現一種暗沉的色澤,滿布著密密麻麻的坑窪,這是部落千百年歲月裏所經曆的大戰鬥的雋永記憶。
岩牆上高聳的箭樓傳出高亢的呼嘯,幾條迅捷身影已經馳出了山門,向著山繼祖迎來。一溜漢子須臾間到了跟前,盡皆一身皮袍短打,赤足袒臂,肌膚上隱現各色紋路,透著一股子剽悍氣味。為一人身形昂藏如山,氣勢渾凝如儔,全身上下除樸素皮袍外,另妝有幾處獸骨尖牙裝飾。他滿臉殷切地上前攙住老人,道一聲族長辛苦。餘下漢子推推搡搡,爭搶一般見禮,直把山繼祖擠得好似風中衰草。
眼見自家兒郎如此活佻,老族長不禁又氣又樂,手頭一根木杖卻不含糊,敲悶葫蘆似的挨個打在漢子們頭上,引來一通怪叫。為漢子咧著嘴收束了眾人,這才吃吃笑著與山繼祖答話。
這憨直漢子名喚山魯,乃是部落中數一數二的勇士,放眼三部,也算勇名頗具。乍見他性質樸實有如孩提,實則心思縝慎,行止有度。山繼祖近年越見老邁,意興便有些衰頹,幸有此子從旁佐助族中大事務,方使闔部上下井然不失序。
山魯溫聲問道:“繼祖叔這一去便是七八日,讓我等兒郎好生掛念!以後這等勞苦之事,還是讓我們這些晚輩去操心吧!”
山繼祖皓輕搖,道:“無妨!無妨!為叔自入巫道,而今近一個甲子,平日習慣了出神入魄,以生魂遊離地。似這般行走如常,卻是有如觀覽舊卷,別有杼機內蘊。近來深感殘軀境況大不如前,若不再外出走走,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漢子們聽了卻不樂意,山魯佯作氣惱道:“叔父且莫些喪氣話!您的壽數,應當與青山相齊!”
山繼祖聽罷,無奈地搖搖頭,便問了出遊幾日間族中諸事巨細,山魯對答如流,顯出分明條理,老族長頗感欣慰,麵露激賞,忽然眉頭一皺,道:“此番穿林過野,見飛禽獸類盡皆惶惶不落巢窠,往聖有言,這是危厄降臨的征兆,為叔思來想去,部落附近能夠釀成禍患的,也隻有那些腥臊犬彘罷了。”
山魯道聲了然,卻是並不驚異。原來日前族中丁壯出獵,便在山間現諸多不同尋常之處,回來便報與山魯得知,他心中有了計較,便對族中巡弋做了叮囑,料來並無大礙。此時他心中卻存著別事,猶疑片刻,還是開口問道“不知大人此去,可探聽到澤哥兒的消息?”眉間隱見殷切。
山魯口中的“澤哥兒”即山繼祖獨子承澤,山魯與之年歲相近,幼時常在一處玩耍,結下深厚情誼,於同輩中最為親近。山魯秉性溫沉,樂居安命,山承澤卻誌行峻逸,不類同儕。多年前一個春,山繼祖帶領販運山貨的車隊北去大墟市行商,山承澤尾隨在後,竟自出了群峰之末,從此泥牛入海,音訊全無。
見及山繼祖搖頭,山魯也感失望,未免老人心生落寞,當下灑然道:“大人無需煩惱,澤哥兒雖出外有年,然而祖壇中的本命魂火始終燃燒不熄,想來並無什麼危險,而今必定好端端在哪裏玩耍,興許明,就回來您跟前了呢!山繼祖聞言神色稍霽。
不一會兒過了寨門,眾漢子一路上見兩人事,不敢造次,都憋著氣息,這時才得了解放,呼啦啦做鳥獸散。有族人見是族長歸來,皆停下手中活計與他熱切地招呼,一幫孩童嗚啦啦聚過來,繞著兩人追逐嬉戲。烈山部落闔共三百餘戶人家,約莫兩千族人,盡皆聚居在這據險守勢的石寨之內。寨子徑不裏許,依山就勢造了許多石屋,布置緊湊而有法度,暗合眾星拱鬥局麵,倒是一個宜居的好所在。有寬闊石階直通寨中高阜,那巔峰處頗有些巍峨構造,旌幡獵獵間隱約是一根插石柱,正是部落中引為禁域的祖魂祭壇。
卻悠悠萬載以前,人族立族之初,有十二古賢忖度人妖殊異,頓悟了拔擢境界,從此不以禽獸自視,嗣後又不忍睹視族民齷齪鄙陋,混跡妖叢,遂訂立人道育化茫茫黔。這人道精要,不提諸多章程約束,便在這“繼往開來”四字上,人故為人,在於追本溯源,祭祀祖靈先聖,傳承接續,不絕血脈裔嗣。
是以五疆之地,但有人族聚居之處,無論部落大強弱,悉建祖魂祭壇,把持祭祀傳承之重。旦有族人新添血裔,須著族中年高德劭者以為祭主,禱告地,通稟祖靈,授命父母則跪伏一側,虔心存想,以接引先祖英靈眷顧。新生兒則高臥祭壇中央,或咯咯作笑,或縱聲啼哭,或閉目聆聽,或神光遊離似有所盼,總之各呈異狀,好似真有甚麼存在從旁導引逗樂。與之相應,若有族人瀕臨大限,也須盡力返歸祭壇,於莊重肅穆之中,脫卻桎梏,魂歸本源來處,得世間莫大清靜。
山繼祖神凝氣肅,緩步拾級而上,不長的山路倒花卻好一陣功夫,終於站到祭壇邊緣,卻不進入,隻在一旁靜伺。祭壇形製深沉簡略,僅一方渾凝石砌高台,徑十丈有餘,隱約是極規矩的渾圓形狀,居中矗立一支巍巍石柱,形狀酷肖陽器,頂部橫出數根烏木,上挑重重旌幡。石柱粗可三人合抱,高則聳峙入雲,仰之令人氣息不暢。柱身色澤深邃,遍布各色符號紋路,細詳之下也難窺其義,顯出十分玄奧。
然而老族長著目之處卻不在此,他極目南眺,凹陷眼眶之中運起湛然神光,仿佛有割雲斷翳之能。驟然風勢轉急,虛無中仿佛有無儔氣勢倒卷而至,山繼祖逆風獨立,隻看那悠悠際,雲浪翻湧之間,雷霆乍起,狀如龍蛇。殘眉深皺,口中喃喃自語。
“這節侯好生奇怪,冷得早些倒也罷了,卻從哪裏來的雷霆?”
山繼祖下了祭壇許久,心中驚慮仍然橫亙不去。那地異動之遠,應在萬裏開外,隻看其餘族人並無驚動,於此便當是一無所覺。他也是憑借一族酋之氣勢,假借祖魂祭壇之能方可目擊如此之遙。
入夜,從南方刮來了詭譎的逆風,風中夾雜著含混不明的氣息。烈山部落當其衝,所有族人整宿如寢針氈,輾轉反複,偏又陷入沉睡,隻於無知覺間躁動不寧。老族長做了一個光怪6離的夢,夢見他化作一隻蛺蝶蹁躚起舞,眼見山川原野,頃刻間萬物生,披上嫣紅姹紫。一轉眼群山蒼翠,春花謝了,夏葩競綻。不待他飽覽顏色,地裏蕭瑟突起,萬物摧殘。到最後,寒地凍,銀裝素裹,一切都藏了生機。終年之四時變幻,竟壓縮在這幾個呼吸之間,端的是神異莫名。
不多時,山繼祖猝然驚醒,那繽紛綺麗的夢境瞬間支離破碎。待見得渾身上下膩澀不堪,卻是汗出如雨,連衾被都被浸透,不禁眉頭微皺。心下黯然,“果然歲月不饒人!”轉念又想:“吾雖年邁,然則浸淫巫道,經年累月打熬筋骨皮膜,不曾一日荒輟,縱不能周身無漏,卻哪得似這般狼狽?”
思及此處,心中異感更盛。當即凝神觀照諸身魂魄,不禁悚然驚懼,如遭極大恐怖。山繼祖連忙吐納數息,隻幾個搬運功夫便呼出一股斑斕彩氣,那彩氣凝在麵前氤氳不定,久久不曾消散。山繼祖從旁抄起手杖,猛力一杖擊在彩氣之上,這才將其打得煙消雲散。未待稍歇,便化作飛鶻奪門而出,幾個起落掠向山頂祖魂祭壇。
此時正值夜半,烈山闔部上下一片沉寂,並無任何端倪,然而這沉寂之中卻未顯出平和寧定,反是透出幾番詭異波動。山繼祖身形如電,心念急轉,隱隱然有了幾分猜測。
山繼祖本是群峰之末方圓千裏境內一等一的巫人,所習巫法頗具精微之處。他尚在壯年時便已勘破自身諸秘,跨過修行之初的提真三境,成功接引地元氣入體。然而後來遭逢一些變故,始終不能定鼎寰宇脫境界,這才轉而攻研巫祭之術,如今也已登堂入室。
便似這般夢境,原無可能出現在自己身上。再結合族人所處詭譎境地,便可斷定這方地乃是遭遇了元氣動亂。他陡然憶起日間於祭壇上所見,心中不由揣測,這動亂範圍恐怕極是廣闊。
卻這元氣動亂,乃是地間原本化育有道的五行諸氣,驟然失了法度而呈現的紊亂之象,這些元氣輕則諸相攪擾,於萬物不善;重則相互攻伐,嬗變成禍,彼時對於修為淺薄的常人來,便是罕有的大災難。
山繼祖一邊飛身上山,一邊在心頭忖道:“那瑰麗夢境,分明便是陰陽失和,五行交戰之具象!”
地間萬物循道而運,輕易間不生變動,然而大道之數五十,尚有其一遁去,於是此間亦有失道之機。這元氣動亂,便是失道諸象之一。究其緣起,有自然運化,先孕育,亦有外力幹擾,後生成。其中最常見的一種,便是對地元氣有著極深領悟的強者引動而生。
而當麵臨元氣動亂之時,也唯有修行有成之輩,方能抵禦侵害。也正因為此,哪怕極為輕度的元氣動亂,也非是烈山部落這些尋常人族所能輕易承受的。別看此時仿佛影響不大,倘若是耽擱久了,令暴亂的元氣浸入諸身,輕則折損本元,壽命大減;重則當即便有殞命之危。
思慮及此,山繼祖便已欺近祭壇,倉促間不忘頓住身形,經一個深長吐納,拾起肅穆心境,再步至祭壇中央,於石柱之下站定。山風獵獵,如攻如伐。老人凝神閉目,整治衣冠事畢。不多時,便有一股玄異波動自體內生出,眨眼間覆蓋了整個祭壇。十丈之內疾風忽歇,仿佛有無形界障將其阻隔在外。
片刻之後,他猛地睜開雙目,隻見他眸間氤氳自具,茫茫不辨瞳仁。山繼祖身形大動,沿著祖魂祭壇邊緣疾走,手舞足蹈,須皆張,卻是跳起了祭舞來。口中呼嗬作聲,有時暗合音律,有時如地倫樂,仿佛萬物聲息,更多時候卻是含混莫名,好似囈語,狀其形貌更如瘋癲一般。然而一股蒼涼沛然氣勢衝而起,霎時間祖壇震動,隱隱然互相呼應。隻見石柱上周身符文忽生光華,好似活了一般流轉搖曳,遙遙看去,仿佛火焰升騰。這便是烈山人族寄存在此的本命魂火。
山下忽然起了動靜,兩個魁梧身影向祭壇馳來,須臾間到了跟前,卻是山魯與其弟山熊。兩人皆是族中資卓越之輩,雖不曾得窺元氣堂奧,一舉進階定寰,卻也將一身資質打熬得渾凝夯實。也正因如此,二人才得以快掙脫這渾噩狀況。山魯持刀覆盾,行止威嚴,山熊倒拖一根庭柱也似巨棒。二人所持兵器都透著慘白色澤,隱是獸類骨骸打製而成。那刀棒卻也尋常,倒是山魯手中持著的門板一般開闊的拱形大盾頗有些奇異,隻見它當麵攢生尖刺,暗含一股凶戾荒蠻之氣,卻不知是從什麼獸類身上摘下來的。
兩人腳下生風,隻片刻功夫便搶到祭壇邊緣,甫一看見族長異狀,便一聲不吭分據兩側,皆放出沉凝氣息,四下顧盼,擔起了護法職司。
部落之內,自然無有尋常幹擾,隻是巫人布法之時,一心一意溝通地祖靈,出魂入魄之間,其實凶險無比,任何一絲極細微的幹擾都有可能壞了大事。有了二人從旁襄助,山繼祖漸舞漸疾,直驅瘋魔之境,手足動作無章,口中詠哦不定,遽然卷起陣陣詭波秘浪,又偏偏壓製在祭壇圓囿之內不得宣泄。一副槁木之軀,直如風中落葉、浪裏孤帆一般瀕臨摧殘,又偏偏周身氣勢無儔,危而不潰,頗得羽士乘風,健兒弄潮之神韻。
好似一曲謳歌,此時漸入尾聲,山繼祖舞勢變緩,舉手投足間含搬山移嶽之勢,幾個步法回到起勢原位,渾似一根楔子釘在祭壇中央,口中不複低喃囈語,反綻出咒語連珠,旁人聞之艱澀,渾然莫名其義。他手上絲毫不慢,將那木杖高高舉起,重重地杵在地上,隻聞一聲驚雷,那被拘禁在祭壇之內的狂濤駭浪,登時破閘而出,頃刻間席卷了整個部落。
做完這些,山繼祖才漸漸恢複如常神色,隻是一身氣息衰微之極,身軀也自陣顫不止。兩兄弟早已閃身在側,恭身攙住雙脅,扶他到祭壇一旁石階上坐定。
山魯心中崇敬之情激湧,忙不迭激己身元氣為老族長推拿軀體,如此好一陣子,得了元陽滋潤,山繼祖才稍顯平複,雖仍虛乏不堪,總算再無昏厥之虞。他捉住山魯臂膀,急切道:“這祖魂界域,可保一時無虞,但若是這動亂持續下去,又或再有增強,彼時便是我烈山生死存亡之際!”
山魯乍聞此言,也自震駭莫名,一貫沉著的漢子,驟臨此舉族危亡之時,也失了主張,不禁語聲帶抖,“叔父,這可如何是好?”
山繼祖喉間蠕動,神色忽歸平淡,“屆時,為叔便將這把老骨頭血祭給列祖列宗,總要為烈山博得一線生機!”
山魯山熊聞言悚然一驚,轟然拜伏族長膝下,連聲勸阻。山繼祖並不理會,隻是調理氣息。山熊性子憨直,心中急切,橫聲道:“若是萬不得已,便讓俺殞在叔父前頭,歸魂途上,為您引路,先祖麵前,為您唱名!”山魯也在一旁應和。
見及兩兄弟耿率如此,山繼祖心下甚慰,出言安撫幾句。待二人情緒稍稍平複,才吩咐道,“真到了那時候,凜凜威,非我族中尋常人眾所能承受,待為叔血祭之後,這祖魂界域便可暫辟淨土,大約能堅持旬月,屆時你倆便向北突圍,到豢羊部落求援!”
兩人也知麵臨如此絕境,不可心存一絲僥幸,因此並不吭聲,隻是重重點頭。計策已定,三人一時沉悶無話。
山魯凝眉深思半晌,問道:“叔父,這元氣動亂來的好生蹊蹺!咱這群峰之末乃是無比荒僻之地,遠近並無奇地險,怎生得如此災禍?”
山繼祖讚道:“魯哥兒你得不錯,群峰之末自古以來便沒有元氣動亂的記錄,這方圓數千裏之內也確然沒有能使地元氣動亂的所在。”眼見兩人疑慮更深,長歎一聲,道:“這也正是為叔最擔心的,如今看來便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有大能力者在附近交戰,且是生死之戰!”
但凡修行,無論種族,於元氣掌控必入精微之境方堪稱大能。大能交戰,舉手投足之間,並無贅餘聲勢,隻蘊無儔之力於指掌之間,縱有翻覆地之能,也能很好地控製餘波。似這般令地生亂的情況,卻正是麵臨生死鏖戰,令人無暇收束氣息的緣故。
山魯常侍奉山繼祖左右,朝夕請益,自有不凡見識,知曉其中利害,隻是震撼難已,須臾不得作聲。山熊卻頗為率真,甕聲道:“既是如此,那便好辦了,賊老不好打商量,但若是有人在附近廝打,俺去勸他們罷手,至不濟,也換個所在,也好與我烈山數千黎庶行個方便!”
山繼祖一愣,輕笑不語,山魯見自家兄弟憨直如此,也覺好笑,隻是口中苦澀,怎麼也笑不出來。
山熊隻覺自己所言尚有幾分道理,怎地卻無人認同。心中有些氣悶,便在一旁自顧尋思。一時之間,山頂沒了聲息,靜謐之潮從四麵八方湧來,淹沒了這最後一塊礁石。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現出魚肚白,一直靜坐調息的山繼祖忽然心中一動,睜開雙目回頭望去,隻見祭壇之上,不知何時起佇立著一個人。
隻見那人麵目清臒,眉鋒飛跋,高顴廣顙,矜傲之氣渾然自具,眼角風霜微露,約莫五十上下年歲。滿頭烏批垂,身著廣袖重衣,腰纏秘章玉帶,足蹬鎏金青銅履,卓然氣質不言自明。相形之下,山繼祖一襲粗布麻衣端的是鄙陋不堪。
那人眉峰緊皺,躬身埋在壇上來回走了一遭,口中喃喃念道:“怎地到了這裏,便沒了蹤影呢?”卻是在找尋什麼東西。
山繼祖踏步上前,還未作聲,那人頭也不抬,當先開口,語氣不急不緩,“老夫伯先,與友人在此田獵,一時失了掌控,導致這元氣動亂,如今塵埃落定,少時便會散去,爾等勿慮!”
元氣動亂不會嬗變成禍,這無疑是一個大的好消息。然而山繼祖見他站在祭壇中央,一副殘眉深深皺起。一側的山熊見了,登時勃然大怒,一個箭步前衝,手中骨棒帶起一陣淒厲嘯聲向那人當頭罩去,口中大罵道:“哪裏來的潑才,膽敢踐踏我烈山祖魂休憩之所!”山魯隻遜一個身位,持刀掣盾緊隨其後,頃刻間形成合擊之勢。哪知山熊始一接近,手中棒子還在當頭未及落下,隻聽得“嘭”的一聲悶響,便照來路滾回,與山魯撞作一團,一並飛出祭壇老遠。
山熊搖頭晃腦爬起來,仰大吼一聲,又衝上祭壇,山魯做了肉墊,受力頗巨,一時掙紮不起。隻幾個呼吸間,山熊又被打回,這次卻再也爬不起來,伏在地上掙紮不已,虎目暴綻,口沫橫飛,手上走不過,嘴上也要占些便宜。
山繼祖在一旁逡巡戰機,卻連兩兄弟怎麼被打回都沒看清,從頭到尾那伯先衣袂都未動上一動,此時更是背負雙手,好整以暇地看過來,隻一眼,山繼祖便覺好似一鎮山嶽壓下,剛剛提起的一口真勁竟也為之一泄。
“好教爾等得知,這南疆橫縱數萬裏幅員,大部落上千,便沒有老夫不能站立的祭壇,爾等大可不必如此激憤。”伯先悠悠道。
山熊充耳不聞,仍自伏地大罵,山裏人見識淺薄,此獠也性非靈巧,一番汙言穢語盡是鄉間俚詞,粗鄙難聞。伯先聽了,饒是聖人品性,也激起了火氣,冷笑一聲,也不見他作勢,隔空一掌擊在山熊背上。山熊登時如遭雷擊,身體龍蝦一般蜷起,裸露在外的皮膚變得赤紅,好似升騰著極大的熱力。他將牙關緊咬,齒齦滲出血絲,仍自嗚嚕不止,隻是不出一句囫圇話。
山魯見得兄弟遭襲,翻身過來查看,才一接觸便猛地縮手,竟被他驚人的體溫燙了一記。心中駭然:“這還了得!”便要上壇拚命,才走幾步,便聽得山熊切齒擠出幾個字:“熱煞俺咧”
山魯聽了,忙折身回去,三兩下除了山熊周身衣物,將他脫得赤條條,越看越像過了油的龍蝦。山魯四下張望,目之所及卻哪裏有水?他也不敢扔下族長和兄弟下山去尋,情急之下,便拾了一件皮裘在一旁猛打扇,隻想著便能緩解一下兄弟的苦痛。
伯先見了,低笑道:“你這般做法隻是害他,殊不聞煽風點火,越燒越旺麼!”
山魯急道:“那該怎地?”
“你去接一釜童子尿來,三歲以下最佳,取來周身淋遍,淬他一淬。”時一張老臉正經之極,也不知是真是假。
山魯聞言一呆,事關兄弟性命,也不敢擅拿主意,隻好轉頭望向山繼祖:“族長”
“先救熊哥兒,為叔沒有事!”
一得了應允,山魯足不沾地地朝山下奔去。
山繼祖望一眼山魯漸去的身影,緩緩站起身來,整肅衣冠,神色莊嚴,端的是一絲不苟,朝著伯先高聲唱道:“烈山氏繼祖見過大人,萬望大人饒恕敝部冒犯之罪!”著便要躬身行大禮。
伯先見了,隻一擺手,帶起一陣和風,山繼祖便怎麼也拜不下去。
“老兒莫弄這些虛頭巴腦,老夫最煩這些,這子嘴雖臭點,脾氣倒還對胃口。”
山繼祖凝眉拱手,“這子名喚山熊,倒不汙了名頭,活生生一頭狗熊也似,老朽在此代他謝過大人青眼,還請大人高抬貴手,饒他這一回。”
伯先咧嘴一笑,不置可否。山繼祖見狀,心道這位大人雖然氣,卻也不至於傷了山熊性命,不得便是吃些苦頭了。於是侍立在側,隨伯先步至山巔崖前。
山下亮起粼粼燈火,稀疏的夜風中傳來婦人嗔罵,兒啼哭,夾雜著犬吠唁唁,彘聲哼哼,好不喧鬧。兩人皆目力群,清晰可見一個昂藏漢子,懷抱一尊鬥大瓦釜,飛也似地在石屋間穿梭。
伯先笑容更甚,拊掌稱善,山繼祖眉目低垂,視若無睹。
山繼祖聽聞元氣之危已經冰消瓦解,緊緊提起的一顆心便放回了肚裏,此時便有閑情逸致陪這神秘莫測的伯先吹風賞景。伯先舒目四望,忽然開口道:“老夫追截一樣靈物,數千裏不曾失了蹤跡,到了此地,丈尺之間竟走脫了它!”
山繼祖聞言,歎道:“以大人神鬼莫測之能,尚且無策,況且我等碌碌之輩。”
“老夫也不指望爾等能找見,隻是此物有靈,興許還有幾分古怪脾氣,不得你部福緣深厚,便可覓及。”
山繼祖不敢答話,唯唯稱是。
話間,便見山魯抱著瓦釜已上到了半山腰。伯先返身踏上祭壇,對山繼祖道:“老夫在此看他浴溺卻不雅觀,你且替我看著,務要讓他淋個通透,免得落些什麼後患。”舉足欲行,忽又想起一事,恍然道:“對了,此番田獵做得忒不利落,頗遺了些手尾,老夫估計,不出三日當有一波獸潮從此逃竄,你須好生計較。”
山繼祖正自無奈,猛聽得獸潮二字,心下頓時大駭。抬頭看時,卻哪裏還有伯先身影,苦笑之餘,隻得向著那方空中揖手以全禮節。
東欲曙,一輪紅日半隱半露於群山之間。
北方數千裏之外一處虛空中,忽然雲氣湧動,現出伯先憑虛禦風的身姿來,觀其儀態,悠悠然鯤鵬也似。如此疾行少時,他忽然悶哼一聲,一個踉蹌便向下栽去。電光火石之間連舒廣袖,排遝出沛然勁氣,這才穩住下墜的身形,鴻羽一般凝定空中。伯先臉上隱現汗漬,驚疑四顧,口中喃喃道:“適才怎地心刀絞,如噬骨血?難道…”一念及此,臉色頓時變得異常難看,足下猛一頓空,風卷殘雲般望北疾飛。
晨起時分,蒼涼悠遠的號角聲響徹烈山全寨,族人便知族長有事情要商議,部落中以勇略見聞的漢子們,不論遠近,皆放下手中活計向族長石屋趕來。
屋外傳來一聲雷吼,卻是山熊最先到了,這廝昨晚被折磨得夠嗆,用童子尿澆過之後,一身高熱退去不少,勉強能夠承受。此時見他袒露上身,隻叉一條七分短褲,頂著一顆早晨剛剃的光頭,渾身皮膚都是紅彤彤的,便似初生太陽的色澤。他蘇醒過後就在部落裏四處亂竄,嘴裏像吃了烙鐵一樣不住嘶嚎,惹得整個部落的人怒目而視。
不多時人到齊了,皆在石屋中鋪的獸皮上屈膝圍坐,隻山熊體熱難耐,不克久坐,一個人站在牆邊背貼石壁蹭涼。山繼祖也不管他,言簡意賅地把獸潮的事與眾人了。
山魯耷拉著腦袋擠在人叢中,族長昨晚與他兩兄弟約定,既然危機已弭,未免引起騷亂,便不與族人透漏元氣動亂的消息。別的不提,隻一條獸潮將臨的消息,就足以引起極大的恐慌。
群峰之末以南是廣袤無垠的大荒原,荒原之上繁衍著眾多妖族的邊緣族裔,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隻在傳中才會出現的奇異種族。且不提那些近似於捕風捉影的奇異種族是否存在,烈山部族祖祖輩輩都曾遭受過,來自大荒原北部邊緣的妖獸的侵襲。這些妖獸通常是不耐濕熱的雜生獸類,弱而原始,大多隻懂進食與交配,在妖族所有族裔之中乃是墊底的存在。大荒原雖然廣闊,卻不會擴張,然而妖族群落卻無時無刻不在膨脹,它們不敢向南深入大荒原深處,唯一的出路便在北方。
因此,約摸以十年為周期,大荒原上的妖族群落便會以獸潮的形式爆一次。那些實力低微,在族中無立足之地的妖獸,就會被族中王裔驅逐向北逃竄,去衝擊看起來相對薄弱的人族南疆。
群峰之末是人族南疆的屏障,世居於此的山民是最悍勇的戰士。隻要不是大荒野深處的妖族來犯,根本無法撼動深深紮根於群山之間的山民們。
以人族百來年的自然壽命而言,在座諸位中不乏經曆過數次獸潮的勇士。驟聞此消息,盡皆以為自己聽岔了。
其中一位氣度森嚴的長者乃是山魯山熊兩兄弟的長輩,喚作山虎,族人尊稱一聲虎爺,他回頭瞪了一眼山熊,低聲喝道:“畜生學甚老鴉叫,還不噤聲!”山熊嗓子燥得直冒煙,一直在旁邊輕聲哼哼,聞言便如被捏了脖子的雞兒,幹張著嘴,卻不出聲音。他吐了吐舌頭,暗呼倒黴,在心頭嘀咕道:“俺老熊已如此命苦,卻又哪裏惹了這位大爺!”
虎爺向山繼祖頷致意,“祖哥兒,俺如果沒記錯,上次獸潮才過了五年有餘,如今卻又唱的哪一出?”其餘眾人盡皆稱是。
山繼祖看一眼山魯,山魯會意,向眾人抱拳道:“諸位叔伯兄長,聽侄慢慢來。昨晚夜半,有我族高人過境,將獸潮來襲的消息知會我等。”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山繼祖輕咳一聲,道:“我觀那前輩行止高妙,氣度非凡,當是落神峰來人,其言理應非虛。”
“落神峰!”話音剛落,有人頓時失聲,仿佛屁股上被戳了一記。
“我沒有聽錯吧?”
“真是那個落神峰!”
“族長大人也不是個耍弄人的。”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透著難以置信之意。
屋中眾人無論長幼,一時都失了鎮靜。也無怪他們失態,落神峰對於南疆千餘部落,億萬黎庶而言便是至為神聖的所在,它是南疆之主落神氏薑族的傳統領地。薑族乃是人族五大王裔之一,而五大王裔則是高居所有部族之上的巨擘。
人道誓盟之初,人類向北遷徙逃亡,五大王裔以其強大實力,領袖諸部每每挫敗妖族的追擊。等到紮下根來,在最初的數千年間,妖族兵鋒不時來犯,五大王裔率領部民浴血奮戰,屢退犯境妖軍。彼時王裔族中英傑輩出,前仆後繼,人人效死,不僅得以守成,更是一寸一寸地將土地從妖族鐵蹄之下奪來。
落神氏薑族即使在諸王之中也是令人畏服的存在,昔年人類逃亡之時,該族毅然挑起斷後大任,之後更是選擇了直麵妖國王庭的南疆作為領地,率領數千甘願為人族戍守門戶的部族在此定居。
山繼祖一言不,隻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吞雲吐霧,好不自在。
山虎乃是與山繼祖平輩的族中名宿,於族長之下聲望最隆,心性氣魄皆是上乘,此時卻也不無怨怪,“既有薑族貴胄經過,你怎地不喚我等一起謁見,若是失禮惡了貴人,平白地讓人覷了我烈山。”
山魯忙道:“那位高人來去匆匆,隻在祖壇逗留少時便自遁去,子與族長大人也是適逢其會,大是僥幸。”
此時無人再懷疑落神氏的高人曾經來過烈山了。山民心性淳厚,表現得如此殷切的緣故,也非是要攀仰南疆之主的勢力,隻是單純地為沒能一睹高人風采以及盡到地主之誼而遺憾。
山繼祖身為族長,也是土生土長的烈山山民,畢竟對這種心態大是了然,當下與眾人就防禦獸潮做了布置。烈山已經不知道經曆過多少次獸潮,應對措施早有成法。隻是此次獸潮來得蹊蹺,無人敢心存僥幸,是以拿出了頂格方略,以生死存亡態勢視之。
不多時眾人議畢,大家都是穩健的漢子,也不閑話,各去忙碌,山虎待眾人都出了石屋,在內閉了木,皺巴巴的臉上憂色難掩。
“祖哥兒,俺比你不得幾歲,然而修為卻不如遠甚,僥幸活了這把壽數,這幾整日整日的心潮難抑,昨晚更是異夢連連,早晨醒來形體虛脫。聖人,凡事皆可循其兆,這次獸潮,恐怕不是那麼簡單!”
山繼祖扯山虎在一側坐定,手上噠噠地磕著煙鬥,那煙鬥形製樸素,杆件是細竹炮製,煙窩色白泛黃,隱是某種獸類趾骨,便連那煙嘴,也隻是曜石打磨穿孔而成。
“虎子你這卻是什麼話,我等老朽,不知怎地惡了先人,遲遲不來召喚,殄活了這般歲數,若還不思調養心性奉養祖靈,成耗費神思妄自揣測,以愚頑蒙昧真我,正是不智之極!”
山虎一張老臉透著十足黢黑,被教訓一通,倒也看不出紅來,大抵是人老成精,火氣不同以往。山繼祖心知其拳拳之意,也不苛責過甚,“昨晚我曾溝通祖靈,祖靈祥和靜謐,並無異狀,想來此番並無破寨夷族之險。”
山虎聞言神色稍安,便問起山熊異狀。原來未亮時這廝便在屋外吵嚷,老爺子兩眼惺忪,披衣出門不由分使木杖先打一通,抽的他嗷嗷怪叫,這時才睜眼看他,但見一身彤紅,也是咋舌不已,隻是觀他氣血豐隆遠尋常,並無疾病之象,這才並不擔心。
山繼祖聞言,嘴角微抽,雙頰翕動,趕忙猛抽幾口旱煙掩飾古怪神態,口中含糊道:“看他這般生龍活虎,料也無妨。”心裏卻別有計較,昨晚待那伯先走後,他曾以秘法檢查山熊身體,隻見脈絡之中一股熱流如熔岩一般滾湧,所到之處氣機齊動,周身血液、脈氣、精髓如積薪遇火,燃燒不已,卻於軀體無一絲傷損,端的是神異之極。然則以自己這點道行哪能窺其玄奧,隻得嘖嘖稱奇。
部落裏地騷動了一陣,人人都知道有獸潮要來了。烈山從建族以來曆經大數十次獸潮,始終屹立不倒,並不是沒有付出代價,在最嚴酷的時代,曾有闔族戰歿三成的慘烈曆史。人們除了有些詫異,卻沒有害怕的情緒,便連老幼婦孺也無人驚惶,仿佛聽了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人族是地間的孤子,哪怕是最為羸弱的老叟和幼童,都學會了坦然麵對所有的不幸和災難。
山魯點了幾名慣手向南去打探,漢子們騎著高山盤羊呼嘯而去,這種盤羊約一人身高,頭頂磨盤圓角,軀幹雄健,前胸高阜,四肢短粗,非常適應高山險惡環境,短距爆力極強,若是愛惜得當,也可跋涉相當路程。在群峰之末這種山丘地形更是如魚得水,乃是北邊一個玄部馴養的代步走獸,價值非常珍貴,以烈山部落區區財力,也隻堪堪保有不到百尾。
山熊平時大大咧咧,看起來極不靠譜,然而族人都知道這廝粗中有細,在妖熊一般蠻軀之下,有著極不相稱的機敏。此時他便領著一撥漢子點視寨中各處要害,一應安排處置頗合章法,讓一幹丁壯心中暗服,便是族中老人見了也不由點頭。若是尋常遇著這等事,向來有他叫嚷著出外刺探,今遭卻因身體古怪,不得不留在族中鎮守。
日中之時,山繼祖沐浴過後再登祭壇,以傳承秘法催祖魂石柱,向周邊幾個部落示警。祖魂祭壇不隻是族中祭祀傳承重地,還承擔著各部之間燔燧示警之職。一般來,不同規模的部落,祖魂祭壇的示警範圍遠近殊異,且隻能與聯係緊密的部落溝通,這種聯係,往往以血緣為紐帶。所有部落中,唯有五大王裔的祖魂祭壇能夠引動威異能,昭彰人族領地全境。
群峰之末方圓數千裏,有一大部落以擾馴盤羊聞名,喚作豢羊部族,人口數萬,領地廣闊,乃此地最為強盛的部落,也是烈山這種部落所能接觸到的最大勢力,群峰之末共有近十個烈山這等部落,部落之間,關係極為鬆散。好些彼此不接壤的部落的部民們,甚至老死不相往來。各部落之間,以遠近定親疏,互相嫁娶,構建成一張彼此聯通的關係網。望河與叢黎是與烈山聯係最為緊密的部落,曆來姻親不斷,貿易不絕。到了山繼祖這一代,烈山實力日盛,對於資源的需求有所增強,便與二部時有摩擦,所謂舊怨未平又增新恨,關係著實算不上融洽。此番山繼祖親身前往二部,便是存了化幹戈為玉帛之意,不出意料,碰了一鼻子灰。
山虎也深知其中門道,便建議山繼祖不與二部示警,須得讓他們吃個悶虧。山繼祖責道:“先聖有言,我人道諸部,無論如何齟齬,切不可背離守望相助之義,此言斷不可再提!”山虎也知語謬,唯唯稱是。
烏飛兔走,眨眼便是兩日過去。
從烈山部落望南,下了落馬坡,行不百裏,便有莽莽叢林萬頃,乃是部落最重要的獵場,物產豐饒,一應所獲竟占族中所需六成有餘。烈山曆來多有仰仗。該叢林東西狹長,無人知其窮盡,狀如臍帶,山人於是以“子母林”名之。烈山先民傳,循此望西直走,可抵昆墟日落之山,望東不停,可達蓬萊日出之海。唯南北走向能以人力厘度,其廣也近千裏。
此時林中一處穀地裏,但見數騎盤羊口銜白沫,奮蹄疾奔。身後緊隨著一溜野狼窮追不舍。眾漢子們個個掛彩,隻有山魯藝業群,並無傷損,他早將頭羊換與族人,騎著一尾年齒較幼的盤羊綴在隊尾,手中骨刀不時開闔,但有凶獸迫近,也不打死,隻斫個殘廢,讓它行動不得,須臾便陷在同類群中,眨眼間被分食幹淨。有行在前麵的射手也如法炮製,不時張弓搭箭反身疾射,眼尖手穩,專撿跑在最前的下手。
卻一行人望南來一路打探,不到兩日便遭遇了狼群。遭遇之時但見群獸洶洶,爭先恐後望北狂奔,好似亡命一般。眾人見了,便知獸潮之事非虛,心中皆是一沉,隻未料到來得如此之快。山魯當即決定折身返寨,不想這時山坳裏掀起一股北風,霎時走漏了氣味兒,群獸便於倉皇逃命之時也不移凶性,猝然嗅到鮮美人味兒,哪奈得住連日饑饉,盡都狂也似追來。眾人見狀亡魂皆冒,望北沒命奔逃。如此一追一逃,林中揚起喧囂,周遭狼群也都循著動靜彙集過來,不多時便裹挾了浩浩蕩蕩一支軍隊也似。這般穿林過野多時,虧得盤羊耐力卓著,跑了許久隻聞喘聲如雷,不見蹄下稍慢,每每要被獸群追上打了包抄,便怒目低嘶向前猛衝一陣,狼群隻跟在身後吃灰,引得厲嗥迭起。
距此山穀旁出數裏有一座矮丘,一名青澀少年屹立其上,白麵殷唇,玉質彬彬,唯眉峰如劍疾刺烏黑雙鬢,一身華服錦裘,渾然英挺氣度。這少年身後侍立甲士若幹,當先一員猛將,身長近丈,身上甲胄黑底赤章,雲紋秘脈,鐵畫銀鉤的圖案裏隱現婉轉流光;頭戴獰惡獸覆麵盔,森然不見眉目,一雙手負在身後,看似風輕雲淡地往那一站,卻隱隱封鎖住了少年身周的空間。餘下甲士著甲略簡,顯是脅從部屬,盡皆亦步亦趨,從旁護佑,好不殷勤。
少年舒目遠眺,眼蘊玄光,往烈山諸人逃遁的方向望來。俄而劍眉微皺,嘴角輕抿。轉身步至一駕轅車前,那車駕著四乘溫吞異獸充作腳力,車身軒昂華美,雲蒸霞蔚,依稀輿模樣。
少年向車中一拜,懇求道:“大人,何不救他們一救?”
車中寂靜無聲,良久才傳來一個深沉男音,“恨水,須知道有常,不可輕侮;道無常,不可輕與。”
少年默然,依然抿著嘴唇。那員將俯身過來貼耳道:“公子仁義,見人陷於危難便心中大慟,然則以屬下觀之,那些人看似捉襟見肘,實則尚有餘力,當是有驚無險。”
少年聞言眉間稍霽,也不虞他出言誆騙。車中男人微有不耐,喝道:“恨水,與吾駕車!今夜咱們必須到達洛水北岸。”
少年聽了,猶自有些不放心地回望了一眼,這才舉步登上車駕。
山魯左右連劈數刀,砍翻幾頭近身野狼,雙腿一夾羊腹,胯下盤羊吃痛,向前猛衝一陣。他叫住當頭一個族人。
“這般跑法,回寨子應該沒有問題,隻是俺估摸著,如此直截引了獸群回去,怕族人倉促沒個防備。”
那人名喚山陟,聞言頗以為然,便問山魯該當如何,山魯道:“待會兒你去與氓哥兒換他那頭快羊,抄捷徑趕回寨子報訊,我與眾兄弟引開狼群,與你製造機會!”
山陟聞言一震,剛要推辭,目及山魯堅毅麵龐,也知事情緊急,便不多言,驅策向前趕去。
眾人相處經年,早有相當默契,隻須打個眼色便心領神會,於是掩護山陟換了坐騎,複行裏許,山魯尋了個時機,驟一記雷吼,竟怵得身後幾頭野狼腳下一軟,折在滾滾同類中。他勒住騎乘衝勢,返身一頭撞進狼群,骨刀翻飛如燕,甲盾左右支絀,一時間卷起層層血浪。其餘漢子見機化整為零,也從四麵望狼群掩殺。寥寥數人,竟呈現圍殲之勢。山陟見狀,銷聲匿跡,疾打羊腚絕塵而去。
眾人且戰且走,隻望兩側迂回,忽而作狀脫身欲走,忽而又橫衝直撞而回,不數合便將狼群切成零碎陣勢。漢子們如穿花蝴蝶交相接戰,堪堪不至於深陷敵陣。
如此嫻熟戰術,乃是烈山曆代先民與獸潮爭鬥磨礪而成,正是化被動為主動,以少敵多之良策。
戰不多時,山魯手上已見酸澀,眼見時機成熟,便打個呼哨,眾人齊齊力,望一方突出重圍,須臾間鑿透狼群,合在一處。略一清點,卻已折了一騎,回望洶洶狼潮,哪裏還有身影。
漢子們渾身浴血,神情悲切,盡都雙眼泛紅,牙關緊咬,腳下卻不敢稍停,故技重施,引著狼群四處兜轉。中間留意搜尋,卻沒有尋到罹難族人任何骨殖,隻找回了一串彩石鏈子。
過得一個時辰,密林深處忽然傳來震獸吼,林間宿鳥驚飛,便連狼群亦是一陣騷亂,眾人麵麵相覷,俱是心驚。那驚飛的鳥群名喚鐵翎鴉,性情乖戾,噪聲刺耳,慣常集群啄殺獵物,尋常野獸都不放在眼裏,方才狼群經過便高居巢中視若無睹,現下卻盡皆驚觫離巢。
山魯心中一沉,皺眉對眾人道:“有妖獸來了,此地不宜久留!”當下領了族人望北急趕。
卻山陟心中急切,驅使坐騎馳出十裏,又耗些功夫料理了吊在身後的股狼群,便縱蹄往部落狂奔。一刻不停,好歹到了部落門前,胯下盤羊稀泥也似癱軟在地,一時間隻有進氣,沒有出氣。
族人見隻他一人回返,皆心中一沉,待聽得大隊尚在後麵,當即由山熊點了一隊援手趕去接應,領隊者也是族中勇士,名喚山奎。兩個健婦提了鹽水草料等物徑去照料盤羊,更有手法嫻熟的漢子蹲在一側推拿摩按,把個牲畜伺候得大爺也似。倒是山陟隻得了一口飲水,還得自去尋些吃食。
日暮時分,氣溫驟冷,數騎快羊馳入寨中,正是渾身浴血的山魯等人,一陣短暫的騷動之後,都各自回屋裏休整。那歿在狼群中的族人的妻子裏外看了幾通,也沒見到自家男人,霎時臉色慘白,手足無措立在部落門前,山魯耷拉著腦袋走上前,將彩石鏈子塞到她手中,哽咽道:“阿珖很英勇,祖靈會為他驕傲!”
女人雙手握拳,彩石鏈子嘩啦啦掉在地上。
前去接應山魯等人的漢子們並未著急返寨,反而在落馬坡布下陣勢,趁著夜幕降臨之前圍獵先期追至的獸群。
落馬坡蜿蜒縈紆,長可數裏,其實並不陡峭,然而遍布嶙峋山石,便是騏驥良馬到此也莫可奈何,故名落馬坡。坡上生長著些蕃密草木,這時節業已幹枯。尋常人獸若要徒步通過這片坡地,非得花上一番氣力。舍此一途,兩側盡是懸崖峭壁,非插翅不能逾越,令人望而生畏。坡下原本草木莽臻,早已被山民伐作曠野。對於烈山的騎手來,落馬坡正是絕佳的阻擊陣地。
高山盤羊最適應的地形,正是這樣崎嶇不平的山坡。此時光漸暗,烈山騎手們擁在山腳,把住上坡要道,人人高擎火把,直把一方山野照的透亮,像一盞燈籠正吸引飛蛾撲來。
曠野上現出瑩瑩綠火,依稀可辨攘攘群獸奔突,頃刻便到五十丈外,獸性畏火,便隻是逡巡不敢前進,湧起陣陣焦躁嘶鳴。烈山這邊各自捺住胯下有些抖顫的盤羊,山奎一聲喊,騎手們張弓搭箭,盡情把箭雨望獸群中傾瀉。
這時候即使準頭最差的獵手,隻要有把子氣力,也能博個百百中的名頭。隻見箭矢落處哀嚎遍起,周遭獸群爭相避忌,待嗅到血腥之後,又齜出獠牙反撲上去啃噬。受傷的凶獸少有命中要害即刻死亡的,此時被同類反噬,也激起凶性,頓時不管不顧,咬作一團。一時間以此為中心,洶洶群獸盡皆混戰了起來。
騎手們見戰術奏效,都會心一笑,更加賣力地將箭鏃往獸群中投射。此時獸群已亂,嗅到血腥之後都被激起凶性,便有不覺火光可畏的凶獸往騎陣撲來。數十名騎手棄了弓箭,皆取下近身兵器,排眾當先而立。餘下善射好手,望坡上退不多遠,仍然張弓疾射。
山奎獰笑一聲,疾打羊臀撞進獸群中,手中巨斧翻飛,隻一合便將四獸攔腰斬斷。胸中快意頓生,急扯韁繩再尋敵手,卻盡都被族人瓜分幹淨。
此時獸群如潮,漫山遍野都望這邊擁擠。山奎還欲衝陣,胯下盤羊卻哪裏見過如此陣仗,此時觳觫不堪,不僅不向前行,反而步步退後。山奎頓時一怒,取出一管竹筒,內盛秘製牝羊尿液若幹,聞之腥臊撲鼻,灑在盤羊陽物等處,剩下一點也一股腦灌與這畜生喝了。這卻是馴養出盤羊的玄部提供的催情秘方,尋常時候隻用來敦促繁殖,此時用來激勵鬥誌也勉強使得。
果然那盤羊毛色勃,頂角聳鼻,便連眼珠也罩上一層蒙蒙血色。再經驅策,更勃然怒吼,竟有了幾分凶悍成色。山奎見狀哂笑不已,“好畜生!喝點女人尿水都能振起雄風來。”再不遲疑,一頭紮進濤濤獸潮之中。
其餘族人也都如法炮製,一時間怒騎齊出,帶起陣陣血浪。獸群如驚濤拍岸,瘋狂也似撲來。
如此酣戰少時,邊最後一線光亮也沒了影蹤,落馬坡下早已堆疊著如山獸屍,血腥味濃鬱得讓人聞之欲嘔。騎手們也不戀戰,徐徐往坡上退走,紅了眼的獸群銜尾直追,雙方在嶙峋亂石間縱情廝殺。
盤羊到了此處,可算龍歸大海,一掃齷齪麵貌,仗著健股闊蹄上下翻騰,一旦抓著機會,便使一頭圓角頂得凶獸骨骼俱裂,有那凶悍拔群的,竟也學了一口撕咬本事。騎手們且戰且走,每每還望坡下掩殺一陣,這般進進退退也到了坡上。
此時四下一片漆黑,部落方向已傳來急切號聲,催促眾人回寨。山奎打個呼哨,便率眾人歸去。到了寨中清點傷損,折了五騎好手,餘下人人帶傷,好幾個傷勢頗重,就連山奎也被撕咬出幾道猙獰傷口。一時間眾皆默然,一股悲憤情緒蔓延開來。
烈山部落倚在兩山之間,乃方圓百裏唯一北上門戶。此時寨牆上燈火通明,人影綽綽,盡都嚴陣以待。山熊便在此處坐鎮,見了山奎返寨,便與族人道:“阿奎已布下血路,定能使那些醃臢畜生心膽碎裂,另尋他路。”族人們聞言為之一震。
即便是沒有智慧的野獸,也具有趨利避害的本能。部民們早已總結出一個道理,血腥固然會吸引獸群,然而太多的同類死傷一處,那衝煞氣卻會令尋常獸類避之不及。曆來但逢獸潮,部民們都會率先圍殺無數野獸,布下血路絕域,對其餘獸群形成極大震懾。血路可以阻擋大部分獸潮,對於個別凶戾成性的則不起作用。而如果有化妖凶獸,則更是罔若虛設。
落馬坡邊燃起了衝篝火,以便讓人們在夜裏辨清敵情。此時望去,隻依稀可見寥寥幾尾凶獸,孤魂野鬼一般逡巡遊蕩。一切都是那麼平靜,便連坡下滾滾獸潮出的驚嘶嚎,傳到此處也幾不可聞。
寨牆上一時間顯得有些沉悶,山熊哪奈得這般尷尬,便扯了個年輕夥讓他唱曲,那夥十七八歲年紀,尚是第一次麵對如此陣仗,心中突兀不止,便有嗓音,卻哪裏唱得出來。
山熊見了不怒反笑,“你這子拐俺老熊家大閨女兒的時候唱得挺溜嘛,這時候怎麼慫了,莫非也是個沒卵蛋的雌兒?”
那夥聞言臉色漲得通紅,咬牙駁道:“誰沒卵蛋了,唱便唱!”扯開嗓子咿咿呀呀來了一通,盡是些情情愛愛,拉拉扯扯,山熊踢他一腳,怒罵:“唱得什麼玩意兒?你就是個沒卵蛋的!”
那夥吃痛之下悶哼一記,正自手足所措,便聽一個清脆女聲悠然唱來。
“烈烈諸山,悠悠群巒。”
“耿耿有氓,鞭指即疆!”
“悠悠其美,愛我兒郎。”
“旦旦操戈,佑我園牆!”
那女孩上來寨牆,邊走邊唱。觀之大約及笄芳華,眉目清秀,身量均勻,穿一身俏麗短裘,手上提著尖底水壺,俏生生站在那裏,一股靈毓之氣撲麵。聽那歌聲清亮高亢,沁人心脾,好似鶯歌一般,唱的卻是昂揚戰歌,端的是好一番動人風采。
少年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此時趕忙挺直腰板,一雙灼灼雙目瞬也不瞬地盯著女孩,仿佛她臉上有無限光彩。
女孩一雙妙目四顧,隻在少年身上打了個旋兒,翩然來到山熊身旁,脆生生叫道:“阿爹!”
山熊頓時眉開眼笑,口中卻責道:“丫頭你怎地到這裏來了?”
女孩正是山熊的三女兒,名喚山音,生就一張標誌麵孔,容貌冠絕全寨,周遭諸部亦有微名,人謂之烈山仙葩,渾不似其父粗糙。常有人以此打趣山熊,“老熊洞裏出了一隻梅花鹿。”
要這話也是玩笑,山熊少年時可算清新俊逸,奈何娶妻之後,便如山間竹胎得了雨露滋潤一般蹭蹭瘋長,不幾年便翻地覆,成就現下規模,族裏老人亦為此嘖嘖稱奇,誇讚山熊的婆娘持家有方。山熊共有四名子嗣,老大老二皆已成家,山音行三,近年又得了個兒子,尚在蹣跚學步。
山音自幼顯出過人聰慧,深得族長山繼祖喜愛,認為她很適合修行巫道,便時常著意教導。山繼祖早年曾育有八子,五男三女,不幸夭亡其二,而後又接連戰歿三子,唯幼子山承澤幸存,卻遠走他鄉杳無音訊。雖然膝下兒孫已傳數代,卻並無傑出人才。隨著山繼祖越見年邁,眾族老皆不禁心中憂慮。當見及山繼祖如此青睞山熊家的閨女,族老們都有些啞然,一個可能性橫在每個人心頭。
莫非烈山又要出一位女族長了嗎?
人道五疆之域,大部落不知凡幾,對於一族酋的遴選,也是五花八門。有的部落奉行嚴格的男權統治,隻能由男人出任族長;有的部落則與此截然相反,奉行古老的女權統治;餘下的部落則對此沒有硬性的要求,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傑出的女性也可擔任族長,烈山便屬此類。烈山近千年曆史上曾出現過幾任女族長,是以族人們對此並不排斥。
山音聽到父親責怪,拌出委屈神色,口中卻是伶俐,“阿娘差奴來送些清水,免得燥熱死了俺爹!”
周圍漢子們聽了都止不住笑,山熊一顆光頭紅裏透著紫,虎目一瞪,怒視眾人,“笑什麼笑!俺老熊尚且能吃著水,你們可曾有這等福氣?”伸手取過陶壺,對著嘴仰猛灌,咕咚咕咚好不響亮。
便聽一族人怪笑道:“俺家的兔崽子正在爬你家音丫頭的牆頭呢,哪裏顧得上我這把老骨頭。熊哥兒,咱們做個親家了如何!”
山熊呸了一口,大罵道:“癩蛤蟆想吃鵝肉!”覷見方位,便把水壺砸在那人胸口,那人向後栽倒,情急不忘兜住水壺,坐在地上卻不生氣,揶揄道“俺先喝喝兒媳婦奉的水也好!”便把壺嘴望口邊送。
山熊起了性子,一跺腳飛身上去便搶,那人倉促哪得飲水,就地打個滾,站起身拔足連閃,兩人上躥下跳,你追我逃,把眾人笑得前仰後合。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衝厲嗥,眾人吃驚,朝落馬坡望去,隻見篝火旁邊現出兩條巨狼,皆有尋常三倍體量,一應通體雪白,隻脊背略有雜色,印著熊熊火光,顯得熠熠生輝。其中一條臥在火堆旁邊,另一條伏身齜牙望部落這邊凝視,不一會兒,一並起身消失在坡下。
山熊神色凝重,心中大是驚疑,“不對勁!怎地會是白狼打頭陣?”
原來曆次獸潮,都是大荒原北界的獸王為了緩解生育過多帶來的壓力,將老弱病殘等獸逐出族群。另遣一撥強橫凶獸在後督導,驅趕著望北來衝擊人族領地,隻需耗掉這些老弱族類,凶獸們一般都匿在獸潮後麵不會進攻。那些凶獸,大多出身獸王嫡裔,化妖者甚多。獸類之化妖,便如同人族煎熬肉身,擷出周身諸秘,憑此脫胎換骨,開無窮異能。
烈山部落無論老幼都知道,白狼便意味著狼王族裔。人們並不是沒見過白狼,隻是誰也沒見過打頭陣的白狼。
山熊心知不妙,叫過自家閨女,剛要著她上山稟報族長。仰頭卻遠遠地望見祖魂祭壇之上,山繼祖巍巍而立,便知他已有計較,心中不由稍定。
少時,落馬坡下陡衝獸吼,聞之如群鬼夜哭。牆頭上每個人都不由心中毛,各自攥緊了手中兵器。過不多時,有獸群三三兩兩衝上坡來,如此綿綿不絕,頃刻間彙成濤濤獸潮,泄洪一般望寨子衝來。
“弓箭,各就各位!”山熊一聲雷吼。
牆頭統共五百來人,盡皆張弓搭箭,一時間帶火箭矢如流星泄地,轉眼撲在獸潮浪頭上,群獸前鋒為之一折,驟騰起團團火焰,頃刻間彙成火海,然而後陣不克稍停,赴湯蹈火,瘋也似隻顧前衝。
無數野獸渾身著火,一邊哀嗥一邊奔突。人們見及此景,便知情況不妙,群獸如此瘋狂,定是有妖類在後鞭策。當此別無他法,隻顧將火箭不住傾瀉。
隻片刻獸潮便到寨牆邊,烈山勇士們居高臨下,睇見密密麻麻群獸如蟻,一時間都屏住了呼吸。獸潮遇阻,後陣又不停歇,前陣盡皆擠在牆上,一時間哀鳴迭起。任是凶殘走獸,遇著高牆也是無可奈何。
這時,獸潮後方再傳一聲怒吼,猶如命令一般,群獸聞之驚惶不已,皆望寨牆猛撲,擠在牆下層層堆疊,不久便形成一座肉丘。
牆上當頭傾下滾滾桐油,肉丘著即燃起大火來,火勢蔓延快極,眨眼間升騰入雲,滾滾熱浪席卷,火中群獸爭湧,恍如煉獄裏厲鬼糾結,空氣裏充斥著難聞焦臭。牆上眾人難耐高熱,掩鼻後退,看著這般慘象,心中俱是怵。
群獸見此毫不避葸,轉眼又在別處另起肉丘。這下學了個乖,分幾路齊頭並進,不幾下便要搭上牆頭。
牆上泄油的漢子們一時間慌了神,那油缸極為笨重,移動起來頗不容易。山熊怒喝聲中一衝而至,沉腰坐馬,抵住油缸力,隻見他臂膀麵龐上筋脈虯突,虎目暴綻,終將桐油傾瀉下去。牆下又騰起幾道大火,獸潮攻勢為之一靡,所有人都向山熊高聲喝彩。
此時桐油已盡,火攻再也難奏奇效。人們打眼一覷,見獸潮約莫還剩六成,不禁憂從中來。幾處大火掩住寨牆,一時間群獸惶惶不敢稍近,隻在外圍不住打旋。牆頭趁此空當再傾火羽,群獸奔走避忌,收效甚微,聊勝於無。
過得一陣,幾處肉丘火勢漸弱,獸潮複又層層壓上。人們都知道,真正的血戰才剛剛開始。
群獸故技重施,不多時便有數處突上牆頭。善戰的漢子持刀覆盾一馬當先,兩側各有脅從手持丈長骨矛協助。有資格擋風口的漢子皆是打熬三秘成就斐然者,勇武群,尋常野獸當麵便如土雞瓦狗一般。牆頭上爆激烈鏖戰,勇士們揮刀不輟,將搶上來的凶獸一一斬落。群獸舍生忘死向上衝擊,大多隻在牆上露頭便化作殘骸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