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飯是家屬送來的,有些立場“分明”的家屬不肯送飯,要牛兄牛弟自己進食堂先請罪後買飯。不久妻子送來牢飯,在專政隊員監督下妻子把鋁飯盒送到他手上,眼中含著淚。他還清楚記得,飯盒裏放的是紅燒雞、油菜,下麵是大米飯。吃到最後發現米飯下麵有一張小紙條上麵寫著:“一定要活下去”,正巧專政隊員走過來,他趕忙把紙條吞下去了。他仿佛記得,有一個電影,描寫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在國民黨監獄裏似乎有這個鏡頭,沒想到此時、此地他自己又演了一遍。
集體上廁所時,他觀察一下牛棚的布局,原來辦公室的一側至少有十五六個房間都是“牛房”,一兩個房間是專政隊員的休息室,一個原來開會用的大房間已改成審“犯人”的地方。牢房大體都住滿了,可能還餘下兩三個房間是為了後來者用的。
那天深夜十二點多鍾,他被哭叫聲驚醒,聽來是正在審一名姓陳的老工程師。老陳是一個善良而又勤奮的老人,工作一絲不苟,知識麵很廣,可能因為“隻拉車不看路”罪,又聽說在抗日戰爭期間國民黨組織什麼抗日救國活動他參加了,因而成了“特嫌”。皮鞭抽打聲、嘶啞的求饒聲、辱罵訓斥聲……所有這一切對他來說隻有在反映德國法西斯和日本鬼子的惡行的電影中聽到過。他發現四周的人都睜著眼睛。他旁邊是一位印尼華僑,可能也因為“特嫌”進了牛棚的。那位華僑小聲對他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該輪到咱們了。”他記起妻子留下的那張紙條:“一定要活下去”,是啊!要記住這句話。幾天以後,聽到走廊上一陣急促的腳步,這些牛兄牛弟都如驚弓之鳥,立刻意識到出了什麼事,一位牛弟輕推開門看了一下,立刻被一拳打了回來。大約十分鍾以後全體牛棚人物都被集中到一樓,看到一具屍體,腦漿已經流了一地,仔細一看那是剛進棚不久一位大約三十歲左右的牛弟,專政隊叫大家一齊喊:“×××罪該萬死、死有餘辜”。一輛專拉死屍去火葬場的車已經到了。專政隊大聲命令,出來兩個牛鬼蛇神把死屍抬上去,他主動站出來了,他抬頭部,另一位牛兄抬腳部。剛要抬,一位專政隊員說慢點。聽這位專政隊員對專政隊頭頭說:“要不要通知家屬來看看,證明×××是自絕於人民的”,那個頭頭說:“不用了,死者家屬說不來了,早已劃清界線了。”他們先把死者抬到擔架上,再把擔架推到車裏,汽車緩緩的開走了。他的手上和袖口上粘滿了死者的血和腦漿。他簡單的在水龍頭下衝了衝,就回到指定的座位上。這一整天他都在想。晚上許多人可能都在做噩夢,有哭聲、有呼號聲,但他眼睛都沒有閉。他想多少烈士前仆後繼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局麵?多少烈士“願把牢底坐穿”在地下若知此種局麵又該如何想?他自己也參加過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的反對國民黨獨裁統治的學生運動,有些同學被捕了。他有些受騙上當的感覺。但他又想在歐洲如果由文藝複興算起,由封建帝製到民主法製轉型期也走了數百年,法國由推翻路易十六到民主政治,複辟反複辟大約有五次之多,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帝製由戊戍變法、辛亥革命算起至今不過百年,看來建立一個真正的民主、自由、法製的祖國還不會這麼容易。中國人民還會付出更大的代價。“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深信上下而求索者決不是少數人,要相信我們的祖國總有複興的一天,他又想起妻子的話:“一定要活下去”!他相信或許能看到這一天,或許自己在祖國的前進中還能派上用場!
幾天以後又發生一起“自殺未遂”事件,看來真有一些人想走這“一了百了”的不歸路。一天,他看到旁邊一位牛兄,垂頭喪氣,有時用拳頭打自己的頭,有時又用拳頭打自己的胸。他想這位可能想到絕路了,他輕輕的對那位說:“振作起來,活下去!”大約半小時以後,專政隊把他找出去,審問他:“你對×××說了些什麼?”我如實的說了。原來那位在我說後半小時就打了小報告。使他認識到原來牛棚中不僅是牛兄牛弟,也有垂死掙紮的惡狼,狼的吃人本性是不會變的。後來知道,×××原來是該單位的團委書記,倒在他手下者不在少數。
在牛棚住了大約半年左右,一天宣布他可以回家了。並宣布他與妻子做為“五七戰士”下鄉勞動鍛煉,並說這是對他的寬大處理。
“五七戰士”
1970年7月2日一輛解放牌卡車把他們送到下放的農村。車上除了五六件行李(這是他們全部家當)還有原單位送的一個水缸和一雙水桶和扁擔。他和妻子坐在車上,一位陪同他們來的政工幹部坐在駕駛樓裏。大約三個多小時的行程,汽車下了公路開進了小山村。
這個小山村隻有十二戶人家,另有兩家是一年前就下來的“五七戰士”及十幾個知識青年。小山村一向很安靜,來了一輛卡車,新來了一戶人家,也算是一件大事,下車後受到大家的歡迎。這是他反右以後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歡迎,大家七手八腳的把車上的東西搬到他們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