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生命的交融
我親近的人們不知道你離我比他們還親近。
同我說話的人們不知道我心中充滿了你所未說出的話語。
在我的路上擁擠的人們不知道我在和你一道行走。
愛我的人們不知道是他們的愛把你帶到我心中。
——泰戈爾《我親近的人們》?
我最早接觸泰戈爾的詩歌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這首《我親近的人們》是《吉檀迦利》中的一首,和眾多當時熱衷於現代派詩歌的讀者一樣,我當時並不是特別喜歡這首過分平靜且有點饒舌的詩歌。重新被我憶起並深深銘記的時候是八十年代後期的一個冬天。當漫天的雪花在紛揚中送走了我的父親,我一個人佇立在父親的墳前,大地是那樣的靜謐,仿佛積雪藏起了世間的一切苦難和悲哀,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泰戈爾的這首詩,並感到父親沒有走遠,他仍在以他病弱的身軀在離我最近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我。
“我親近的人們不知道你離我比他們還親近。”充滿著神聖的愛的泰戈爾是一個泛神論者,他自己也曾說《吉檀迦利》主要是宗教詩,這樣的一首詩歌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引起我的共鳴呢?我想這就是詩歌的普遍意義和其中情感的力量。那一年,洪水沒有放過我的故鄉,白雪壓彎了曾經刺向蒼穹的鬆柏,那一年,當寒風吹過故鄉的屋頂,吹散故鄉屋頂上升起的炊煙,我看見天空這塊灰布也在輕輕抖動,當太陽升起,群山在皚皚白雪中下降,我甚至感覺父親在天有靈——他並沒有離我遠去,而是比任何人都近。
如果說要在泰戈爾這首充滿神性的宗教詩歌中找到與我情感的共通之處的話,我覺得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父親就是一個人心中的神,一個人的宗教。
“同我說話的人們不知道我心中充滿了你所未說出的話語。”這種對神的傾訴也和一個人對父親的傾訴無由地接近。在泰戈爾那裏,它可能是心靈上的祈禱,那些未說出的話語可能比話語本身更有力量,但我確信這句話對於人生也是如此。我的父親臨別這個人世時拉著我的手說:“隻有你是不用我擔心的。”我至今仍無法忘記他那沒有闔上的,充滿了不甘的眼神。他終於撒手離開了這個令他痛苦和不幸的人間,而挑出我來獨自麵對一個貧窮的家庭和以後的生活,那一刻,我確實感到我聽見了父親未曾說出的所有的話語,或者說我的心在親人的慟哭和鄉親們的安慰中充滿了父親所未說出的話語。——如果說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要感謝命運對我的恩寵,我想我首先要感謝的是父親最後生命的暗示,它使我在刹那間突然長大,對我而言,那就是神諭的一部分。
“在我的路上擁擠的人們不知道我在和你一同行走。”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親朋們說我越來越像二十多年前的父親,但他們不知道,二十多年來我其實一直在和父親同行,就像泰戈爾的心一直在和神一同行走。我舉債給母親治病,艱難地供弟弟求學,我甚至得的病也和父親一模一樣,——身體裏長著結石,胃在歲月的磨礪中一點點潰瘍。我完成著他未完成的事業,經曆著他經曆過的痛苦,從他離開人世的那一天起就從不曾有過片刻的懈怠和愁怨。
去年暑假,我回老家,有感於父親的短暫一生和我的身體,我在一首詩中寫道:
我的眼裏容不下沙子,但我
不得不接納這些細碎的小石頭
一個脆弱的人從此有了堅硬的
部分,——隻有我自己知道
這是一個錯誤,就像——
我知道石頭有石頭的憤怒
我捂住腹,以為是受了風寒
以為是憋屈的生活傷了胃
敗壞了興致,其實是我
勞碌的命終於被秋涼清算
我想相對於泰戈爾在神麵前那樣虔誠而寧靜的傾吐,我是永遠也無法在這俗世塵煙中平息我內心的掙紮的,因為在我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生活從未將我拋棄,我英年早逝的父親仍然和我在一起。
“愛我的人們不知道是他們的愛把你帶到我心中。”泰戈爾在詩的最後這樣說。的確,人與人之間生生不息的愛是會讓一個人的心中充盈著神性的光輝的。我的父親生前勤勞、善良,盡管體弱多病,沉默少言,但他與命運頑強的抗爭贏得了所有家鄉人的敬重。他走後,我一直在城市裏一個貌似鄉下的地方讀書、工作,一直是我的鄉親們——一群“愛我的人們”——在替我照顧在晚風中咳嗽的母親和瘦小的弟弟,使一個貧窮的家庭在最困苦的時候得以平安度過,是他們把人世間最美好的情感最神聖的愛帶到我的心中。
很多人說他們喜歡泰戈爾詩歌的淡定、從容、柔美,它能消除人們心中的焦慮,很多年,我也一直在讀泰戈爾,在勞累、煩躁中與他秘密地遭遇,我知道我一直偏愛的是他詩歌中愛的傳遞。
渾然一體的悲歡
於是一個婦人說,請給我們講歡樂談談悲哀吧。
他回答道:
你的歡樂,就是你那去了麵具的悲哀。
你那湧溢歡樂的泉水,也常是盈滿了你的眼淚。
不然的話,又怎樣呢?
悲哀在你生命中刻得越深,你就能包容越多的歡樂。
你那盛酒的杯,難道不是那陶窯中焚燒的坯子嗎?
那撫慰你靈魂的琵琶,難道不是那尖刀挖空的木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