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鄉,但現在你的故鄉更多是精神性的存在。是否來北京之後,你的精神性的需求轉移了?故鄉是否被塵灰遮住了,某一天或許你要擦拭這層塵灰,喚醒記憶?
我寫《棉花的香氣》,就是一瞬間回到故鄉。但是我處於遊走狀態,回不去了,這一點我很清醒。有時我想回潛江去建一棟小房子,回到那裏居住……看我老了能否回去,現在肯定時候沒到。
沈從文的墓地旁立了一塊碑,上麵刻著他的話:一個士兵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
有時很想念潛江,想回到我的出生地,發自內心。
是感情上的還是精神上的要求?
可能是感情上的東西,有時我想在流塘蓋房子,兄弟姊妹都住在一起。
對出生、成長之地的強烈留念?
有個詞是要跟隨我一生的:返還。人的一生就是在回返,返回自身,回到我們自己。離開故鄉我才體會到,人的身體、精神是被故鄉塑造的,潛江流塘口,那個地方真正塑造了我。
最初的東西是被她塑造的。
現在依然在影響著我,持續地影響。我覺得我老了,不願意在異地漂泊,越來越想尋找我本源的生活,可能我所遠離的恰好是我所要尋找的。但那些在故鄉也流失掉了,我隻能在詩中複活它們,在《棉花的香氣》裏我試著複活了一些。
有了距離你對故鄉的感受更豐富一些。
我對她更寬容了。你發現被她塑造了,你的飲食習慣、脾性、欲望和要求,包括你的方言,所有的都是被她塑造了。
其實目前的生活裏,你也沒和故鄉斷開,你看你身邊的人都是潛江的。
某一天我可能還是要回到潛江,不是回到縣城,要回到我的出生地那個村子,我一直想當個農場主。這還是想象,不知能否兌現。
和故鄉的關係像一場一生的戀愛。可能用戀愛來比喻還狹隘了,這種情愫應該更寬廣。
像弗羅斯特說的:情人式的爭吵。我離開潛江的時候除了為詩歌,還有虛榮心理,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願望。
是39歲離開故鄉的想法?
不,一直都有,當地的風情文化給人一種暗示。經曆了異地的漂泊後我越來越樸實了,回到潛江懷著樸素的心態。故鄉,是你帶著她在異地遷移漂泊。我想在詩歌中複活對故鄉早年的記憶,甚至在現實生活中也想複活過去。
在這個意義上,《母親之歌》複活了故鄉。
不,在這點上我更願意說《棉花的香氣》。通過一個女人負載著我對早年故鄉的記憶,對她的記憶就是對故鄉的記憶。十幾年前我曾為她寫過一首詩,這是第二首,我寫的那些早就消失了,我在用詩歌挽留著故鄉。回到故鄉特別悵惘,“你也回不去了/鄉村文明的破敗/連同它樹木的毀棄/我倒成了它的遺子。”
在都市文明裏,我是一個遊走者。我基本沒有什麼都市生活習慣,還保持著幾十年前的記憶和生活習慣。我一直有一個頑固的觀點:沒有鄉村生活的體驗,沒有自然神性的體驗,一個詩人就缺少了珍貴的東西。鄉村文明的濡染對一個詩人是很重要的。
特別是在我們的文明傳統中,很多精神性內容來自土地。
我身上有農民的很多氣質。我喜歡弗羅斯特、希尼,因為他們身上有我特別親和的東西。但是我身上又有某種高貴氣質,我寫不出所謂的鄉土詩。
你體驗到了土地上的神性。
聽家人說母親懷我的時候,我父親做夢,夢到水中一隻甲魚遊走了。就暗示我不可能在故鄉生活到死,我是要遊走的。
除了土地對你的塑造外,你好像在受暗示影響在生活,尋找暗示對你的誘惑。
早年的時候,姐姐嫁到異地去了;父親也一直在外地賣牛……父親能讀古書,伯父能寫一手好字,堂兄是花鼓戲團的導演,姐姐演過阿慶嫂。在村上看的電影,老家的月亮、露水、湖泊,父親耕耘農田時哼的民謠,村子裏蓋房子夜裏燈火中的夯歌,這些被我吸納了,我的童年就這樣被塑造了。在《小鎮黃昏》裏寫過,我經常到小鎮浩子口去買書。把黃鼠狼皮賣掉後,買連環畫回來看,小時候裝了一紙箱的連環畫。小時候特別喜歡穿直筒褲,好奇裝異服;愛學武漢知青的風度和聽他們唱外國民歌,愛吹笛子,而且喜歡在月霧下水埠頭吹笛。
我父親身上有俠客義氣。他死後,有一個曾被他搭救過的範先生來打聽他的下落,找到了我,我在散文裏寫過“父親死後,還有一個人在尋訪他”。我們家有許多沒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我姐夫是孤兒,父親把我姐許給了他,姐夫是個孝順的人,父親吊死後,是姐夫給他擦洗身體的。我們家的開放性,影響著我對世界、對人的態度。所以我成家後家裏朋友很多,也可以說這是我們家的遺風。我吸納了楚地故鄉的地氣,那些浪漫的美對我產生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