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黑塞(德國)(2 / 2)

我所懼怕的、我生命中的陰暗潮流也是按著某個規律來突襲的。我舉不出日期和數據來,我從沒有不間斷地記過日記。我不知道,也故意不想知道,數23和27或另外某個數是否與之有關。我隻知道,這暗潮時不時地會升起在我靈魂之中,全無任何外部的原因可尋。世界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就像雲翳一般。歡情如隔、音樂失真。憂鬱統治著一切,令我感到生不如死。

憂鬱像發病一樣時時來襲,我不知道兩次發作之間的間隔,但我的天在緩緩結集雲層。開始時總是感到心神不寧,伴著一種對恐懼的預感,很可能夜裏還會做許多夢。平素讓我喜歡的人、房屋、顏色、聲音等等都變了樣。音樂叫我頭疼。所有的信都叫我掃興甚至懷疑其中懷有惡意。如果這時候不得不與人交談,真是莫大的痛苦,而且結果必然是不歡而散,這就是那種時刻,它使人自動戒絕不能有槍;卻又使人恨不得能有。怒氣、怨氣和痛苦波及到一切:人、動物、天氣、神、手上讀著的書的紙、身上穿的衣服的料子等等。但是嗔怒、怨煩卻不限於對物,它們最終會彈回到自己身上,我自己才是該恨之人。我自己才是把這世界攪得烏七八糟和麵目可憎的罪魁禍首。

今天正好是在這樣一個壞日子之後,我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我知道,我將會享受好一陣子安寧。我知道,世界將會是多麼地美,特別對我來說,比對於常人不知道要美多少倍:顏色唱得更甜蜜了,空氣浮蕩得更歡快了,光晃動得更溫柔了。我也知道,我必須用此前的幾乎活不下去的壞日子才能換得這份享受。對於憂鬱,有些好的辦法:唱歌、虔信、飲酒、玩樂器、寫詩、漫遊等。我乞靈於這些辦法,就像修行者乞靈於祈禱書一樣,很多時候我感到,天平的一端還是往下沉,因為我的好時刻是太稀太薄了,實在難與壞時刻抗衡。但有時則反過來,我感到自己有了進步,好時刻增加了,壞時刻則減少了。我從不希望發生的是,即使在那最壞的時刻,一種不好不壞的中間狀態,一種溫溫吞吞勉強能過的境地。不!寧可讓曲線更陡一些——寧可折磨更深些,好讓繼來的歡愉時刻更加閃亮!

愁悶逐漸消散了,生活又重新興味盎然,天空恢複了美,漫遊恢複了情致。在這樣的重複舊觀的日子裏我感到的是一種病後複原的疲倦,卻無真正的痛苦;柔順,卻心甘情願;感激,卻無須自貶。生活的曲線又開始慢慢回升。他又哼起歌,摘朵花,或舞動幾下漫遊的手杖。可不是,他還活著。他安然度過了劫難。下一次,他也將照樣度過,甚至將經常如此。使我說不清的是,究竟是這絲絲浮雲遊動的天空以這樣的像映進了我的靈魂呢,還是正巧相反,它恰恰是我心境的寫照。這整個事情常常就是這麼費解!有時候我深信,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對某些雲氣的浮遊、某些色彩的音樂、某些香味和潮氣的搖曳如我一般體察如此之深、之細、之真切,而我靠的就是我一貫的、帶神經質的詩人與流浪者的性向。但也有時候,就像今天,我又深疑,我是否根本就沒有看到、聽到或嗅到任何東西,是否我所感知的一切,隻不過是我內在生命投到外界的圖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