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桑子著成《宋代文官集團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前無《序》,後無《記》,問其故,答曰:“我喜歡‘白書’。《序言》《後記》都是虛言矯情的套話,要了解我的思想觀點,都在書中,看書就是。”桑子是詩人,為人有真性情,特立傲俗,任情不羈;治學有真見解,博觀約取,出以己意;其書不待虛言讚美,自能立於學林,為人所樂讀。我卻不能免俗,見人出書晉職,也想著書立說,給自己一個交待;書成付梓,又不免惶恐之情,因深知自己學力有限,對先秦詩學的許多問題尚未深入研究,書中的觀點是否合適,心中忐忑無著。
回想自己對先秦詩學問題的思考,始於楚辭;而對楚辭的學術興趣,則始於姚師益心的鼓勵。1988年,我在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古代文學助教進修班學習,班主任姚老師講“楚辭研究”,聽課中,直覺到《天問》就象自己學唱過的藏族《世巴問答歌》,是神事活動中歌問對答的啟蒙樂歌,而楚辭的其他作品,又都與神事活動有關——《九歌》寫祭祀天神、地祇、人鬼;《招魂》《大招》寫招魂;《卜居》寫占卜;《遠遊》寫神遊;《離騷》《九章》“陳辭”神祖——於是我想,楚辭應是一組體係完整的巫祭樂歌。我把這一看法講給姚老師聽,她鼓勵我嚐試從巫祭樂歌的角度“研究”,看能否講得通。姚老師1979年承學於杭州大學薑亮夫先生,我的楚辭研究也就從閱讀《楚辭今繹講錄》《薑亮夫楚辭學論文集》《楚辭通故》開始。姚老師不僅激發了我對楚辭的興趣,而且以上海人特有的細膩和熱情照顧我這個異鄉求學而又傳染上甲肝的學生。那一年,上海爆發甲肝,人們談“肝”色變,姚師益心和漢榮夫婦卻請我去家中,為我做魚補養身體,並從華東師大工會供應職工的定額中為我買了一大瓶蜂王漿。姚老師給我的這份溫暖,也成為我從事楚辭研究的動力之一。但是,“大膽設問”容易,“小心求證”很難,楚辭之學,並非駑鈍淺學如我者所能為,且我在後來的工作中有近十年時間縈心於係部瑣事,故二十多年間,雖心係楚辭,卻學無所成。收在本書的十篇楚辭文章,是我研究心得的一部分,謹以此獻於姚師益心,勉強作為一種回報吧。
由楚辭而對先秦詩學乃至樂學問題的思考,主要是在北京師範大學訪學的兩年。2004年9月,我入選國家人事部“西部開發高科技人才特殊培養”計劃,訪學於北師大文學院,師從尚學鋒老師和李壯鷹老師。學鋒師的《詩經》研究,壯鷹師關於商周樂學思想的研究,都給我很大啟發。我關於歌體文學、樂體文學、詩體文學的思考,就是得益於兩位導師的點撥。本書出版,又蒙學鋒師撥冗審閱全稿,賜《序》鼓勵。師恩難以言謝,隻有以自己的努力以為回報!北師大的校園,名師濟濟,學術活動非常活躍,為彌補自己知識和學養的不足,我“跑”著聽了許多課和講座,周末兩天又去中國現代文學館和國家圖書館聆聽名家講座。童慶炳、郭英德先生的文體學研究,李山先生的《詩經》研究,過常寶先生的楚辭研究和先秦史傳散文研究,李春青先生的先秦兩漢詩學研究,趙仁珪、張海明、劉寧、康震先生的唐詩宋詞研究,蕭放、萬建中先生的民俗文化研究,擴大了我的視野,開闊了我的思路,或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我對先秦詩學問題的思考。坐在北師大的課堂,沉酣於學術文化的馨香,領受著先生們的知識、思想、精神、氣質、人格和思維方式,我深刻體會到“薪火相傳”四字的涵義。
對我的學術研究有深切影響的,還有甘肅教育學院的郭誌強(郭外岑)老師和西北師大趙逵夫先生。郭先生的意象文藝研究,其致思方式和學術風格,是我企慕的研究範式。趙先生是文史大家,先秦文學研究的領軍人物,我雖未能承師門下,但受先生的影響很大,著書作文之時,心中常與先生論辯,有似學生給老師完成作業一般。先生特別關心民族地區的高等教育事業,給予我校多方麵的幫助和支持,其功德所及,將延綿久遠。2006年10月18日,我校二十年校慶,先生在主會場找我過去,告訴我說,袁行霈先生主編、他與劉躍進先生負責的《中國文學作品選注》(第一卷),在注釋《詩經·芣苢》時,采用了我《〈詩經·芣苢〉論釋》(《甘肅社會科學》1999年5期)中的觀點,並且標明注文出處。這使我興奮不已,因為,曆來注“芣苢”為“車前”,而從《中國文學作品選注》開始,大學教材將釋“芣苢”為“薏苡”,這對我的研究是多麼大的肯定!後來,雖然《中國文學作品選注》沒有標明注文出處,但還是采用了我的觀點。為這件事,趙先生曾兩次給我說明原因。去年,先生注評的《詩經》出版,他又特意打電話說,《詩經·芣苢》注釋中標明了注文出處,若我來蘭州,他送我兩本書,若不來,就將書捎帶過去。8月3日—6日,“第九屆海峽兩岸先秦兩漢學術研討會”在西北師大和我校召開,期間,先生簽名贈我兩本他新注的《詩經》。先生這種獎掖後進、倡明學術的作風,使我想起“獎引後進,如恐不及”(《宋史·歐陽修傳》)、“士有一言中於道,不遠千裏而求之”(蘇軾《錢塘勤上人詩集敘》)的歐陽修。我不敢以先生弟子自居,但先生在學術上的敏悟、執著、勤奮、嚴謹和待人的平易、寬舒、細心、周全,一直在默默地影響著我的為學與為人。這次,先生又在百忙之中,欣然為我題寫書名,給我以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