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說邊緣(1 / 1)

著名的法國結構主義和符號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法蘭西學院符號學講座就職講演》是一篇出色的演說詞,其中關於高等學院那世外桃源般的議論,十分投合現代社會中日趨邊緣化的知識分子的口味。他說:“如果輪到我來對學院進行解釋的話,我將說,在學術機構領域內,它是曆史的最後策略之一,榮譽通常是權勢的一種損耗。而在這裏幹脆是權勢的消除,是權勢鞭長莫及之處。在這裏除了研究和說話別無他務。我想說,這就是高聲地談論他的研究夢想,而不必去判斷、選擇、推進,不必屈從於某種有指導的學術活動,目前來說,這是一種巨大的,幾乎是樁不甚公平的特權了。”

我國大學裏的知識分子當然不像羅蘭·巴特說的那樣瀟灑輕鬆。具體生活壓力自不必說,即使清心寡欲,“高聲地談論他的研究”也大半是一種不易實踐的“夢想”;20世紀以來,無論是民族的生存危機,或是意識形態或商品經濟的權力話語,都曾使平靜的校園失去平靜。特別是在這個務實的時代,當遠大精深的思想追求降格為一種生存的方略,當對高貴精神情懷的向往轉為一種膨脹的物質欲望,似乎無需叩問人的遠景和未來,隻管“現世主義”地“瀟灑走一回”的時候,選擇“研究和說話”作為自己的職業,不能不以為有些堂·吉訶德的色彩。

但是如果允許我重新選擇職業,我想我仍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研究和說話”這一行當。盡管有大學為“學問進步”服務的宗旨,“學問與人生等價”的價值觀早已過時,大學的目標已從培養精英轉向培養社會操作型技工,我仍然眷戀那古老而美好的觀念。當然,這與其說是對“過時”觀念的眷戀,不如說是多年人生體驗後的認同。無論如何,對於精神和思想來說,大學過去是,現在依然是一片最具時間和空間馳騁的廣袤之地。

選擇文學和喜歡大學院牆內的生活,於我都是一回事。隻有在社會政治經濟的邊緣地帶,才有可能於人生諸多的限定與不自由中,贏得心靈的自由;才有可能不像獨眼龍一樣隻注目於經濟指數的增長,進而重新肯定精神和思想的價值。雖然從傳統社會“儒家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荀子)到當代“皮毛理論”的盛行,知識分子從政治文化的中心地帶不斷向邊緣滑落,思想文化的影響力,日漸式微。但我仍然固執地認定,在產值利潤和衣食住行之外,還有人道和人心,傳統人文精神的轉化、現代科學精神和民主文化的重建、公民社會的個人覺醒和知識分子的角色自明是諸多問題中的關鍵點。不是甘於寂寞或不甘寂寞的問題,而是自身是什麼,做什麼和怎麼做的問題;是麵對不斷邊緣化的趨勢,能否在邊緣尋求立足之地和開拓自己存在空間的問題。

幾千年來我們一直生存在文化中心主義的曆史語境中,當中心與邊緣的位置調換之後,文化人不斷被拋出政治經濟結構的中心,不僅失去了萬人景仰的輝煌,而且他們的價值也不再作為社會的至高無上的價值。是順應社會風尚的變化,還是把握住曆史變遷中恒定的部分,在危機和挑戰麵前做出積極主動的反應?知識分子麵臨著嚴峻的考驗。麵對種種內心焦慮和精神失調,我真想說,在近現代中國,真正對文化發展做出建設性貢獻的人,不是各個曆史階段的“明星族”,而是自覺自明的邊緣知識分子。從章太炎、王國維、梁啟超、胡適、魯迅、陳寅恪、顧頡剛,到金嶽霖、巴金、沈從文和錢鍾書,與其把邊緣處境看成“被拋”和“失落”現象,不如以為是現代知識分子的本位皈依,在邊緣站立,更能以智力上的自治,人格上的獨立,在社會文化諸問題中,發揮清理、甄別、預測、建構的功能。同時,邊緣位置更能使知識分子不帶偏見地麵對時代、曆史和現實社會,體現真正的社會良知和文化良知。真的,邊緣是必要的距離和高度,如德勒茲·柯塔利所說:“假如作家置身其脆弱社區的邊緣,更能表現另一個潛在的社區,塑造另一種意識或感性。”

意識到現代社會的多元性,認同自身的邊緣地位,既是一種社會角色的自我意識,也意味著價值向度和話語姿態的自我調整。研究、說話和寫作,不隻是獨立、自由對權勢的抗爭,同時也是不使別人屈從自己的平等態度,從而真正把思想的表達變成一種自由、平等的對話。文化工作者的使命,不就是通過自由、平等的對話,爭取心的理解、同情和升華嗎?

199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