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層的“內鬥”
故宮“十重門”並稱,但“門”與“門”之間並非處於同一層麵,細加分析,失竊、錯字、建福宮、哥窯瓷破損、屏風被浸泡這五樁係2011年的新事件,“瞞報門”、“封口門”、“拍賣門”、“古籍門”、“逃稅門”這五門其實是翻老賬。可以說後五樁事件包括屏風受損一事,都是借故宮之“熱”而被抖出甚至被挖出來的。所以發展到後期,不時有“內鬥”、“陰謀論”等風聲流傳,這並非無根之說。
比如,《京華時報》收到的那封使用故宮博物院專門信封、署名“故宮職工”的舉報信矛頭直指副院長陳麗華。財新網《故宮又有重要文物被損壞》也訪得一位知情人:“這位知情人表示,故宮瞞報文物損壞,瞞報的其實不是文物,而是內部利益關係。……這位內部人士還說,目前故宮很多職能部門的管理者,缺乏文物管理素質。”甚至後幾重門中,所有的爆料都隱隱指向同樣的目標。
無論是出於利益還是出於公憤,“知情人”在借助媒體推動內部隱秘而曲折的鬥爭,而媒體對這種內部爆料自然極其歡迎,二者互惠互利,將宮門內的鬥爭搬到了報紙和網絡之上。《三聯生活周刊》的報道《故宮的“多事之秋”:想象與現實》一文寫得直接:“關於藏品的諸多爆料出處何在,鄭欣淼和故宮內部很多人心知肚明,隻是不願說破。”不管動機如何,如果“三重門”時,故宮是由外而內被人闖入了大門,那麼到了7月後,則是由內而外大門洞開。
其實,仔細分析這些被翻出來的老賬,很多並不確然。但因係知情人爆料,不確然的老賬也可成為最新的新聞。
“知情人”,有人稱之為“深喉”,他們洞悉事件的真相,為新聞媒體爆出更多常人難以了解的內部消息。但問題是,在中國,這個“深喉”能有多深?比如,龍燦的“知情人”所爆之料大體方向皆對,但細節都不精準。如哥窯瓷是做科研測試時被儀器壓裂,而非如其在微博上所言“提庫時被摔碎”。財新報道中,爆出“窗花門”的“知情人”也難以提供更多的證據,記者在文末隻是說“但願是那位友人錯了,那些美麗的窗欞還完好如初”,可文章一出,沒有讀者真正會去考證那幾扇窗花的下落,他們隻會覺得痛心並感到憤慨。
“故宮”報道中出現了那麼多“知情人”,所爆之料水平低下、浮誇片麵,也許隻是道聽途說,但往往這種“一分真、九分假”的消息最後會有“九分真、一分假”的接受效果,讀者最容易生發的觀感就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這樣的“知情”並未促進真相的公開,反而將公眾引向一種黑幕的閱讀趣味。優秀的媒體會分析其可靠性並且不以孤證為例,但更多的媒體是隻要和報道對象曾有一丁半點關係的都可用來“知情”一下。“知情人”這種本來保護線人的匿名方式,反倒成為一種不用為報道真實性負責的最佳借口,隻要打出“知1情人說”的招牌,某種言下之意就是“與我無關”。
“知情人”是我們知道真相的最佳途徑,同時也成為最大阻礙。故宮事件亦是如此,龍燦的哥窯爆料為真,有助於我們了解故宮的某些真相;可之後的幾重門,更多地被染上了借“知情人”搞內鬥的色彩,媒體和有心人士互助互利一拍即合,消息滿天飛,貌似告訴了讀者故宮的內幕真相。但真是如此嗎?還是,讀者和輿論成了被利用的“槍”。
輿論的“風口”
此次故宮事件中,處於輿論風口浪尖、最受衝擊的是故宮博物院院長鄭欣淼。
在故宮醜聞頻發時,一條微博被大量轉發:“台灣周功鑫,女,輔仁大學法國語文係學士,中國文化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法國巴黎第四大學藝術史與考古學博士。北京鄭欣淼,西北大學黨政專修科畢業,曆任陝西省委研究室主任、省委副秘書長、中央政策研究室文化組組長、青海省副省長、國家文物局副局長、文化部副部長等職。”這一條有關兩岸故宮博物院院長經曆對比的微博,讓鄭欣淼名聲大顯,隻不過這並非善名。在這條微博的語境中,兩岸院長的高下之別,似乎不言而喻。一位是鑽研藝術史的專業人士,一位是黨政專業出身的政治人物,誰更適合故宮這類文化單位,民眾心中自有情感和判斷傾向。
故宮醜聞接踵發生,媒體和民眾自然將炮火對準了這位“外行管理內行”的故宮院長,鄭欣淼先生麵臨公眾的集體質疑,如果說公眾要討個說法,這位黨政出身的院長絕對是一個好靶子一沒有人會去關注、考證鄭欣淼究竟做過什麼,他的出身、背景就已是他的原罪。
鄭欣淼是故宮第五任院長,而在他執掌故宮之前,故宮掌門之位已經空缺十二年。像故宮此類文化單位的“一把手”係由上委派,但十二年都未能找到級別、資曆等方方麵麵皆合適的人選,令人確實感故宮宮門之深。
鄭欣淼對於自己入主故宮之後的經曆,總結得很簡單:“故宮的百年大修,第七次藏品清理,提出‘故宮學’研究,兩岸故宮交流和故宮的國際交流。”細察之下,並不輕鬆,“故宮大修”是近百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修繕,期間屢有爭議;藏品清理這一“摸家底”工作,將故宮文物數量增至一百八十餘萬件;“故宮學”學術理念提出後,辦刊辦會;2009年,在他和周功鑫兩位院長的主持之下,兩岸故宮博物院首次牽手,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合辦雍正大展,引起極大轟動;而現在法國盧浮宮的故宮大展,隻是與盧浮宮合作的一個開端。至於籌辦規劃專業展廳,舉辦書畫、陶瓷等方麵的高規格展覽(如最著名的武英殿書畫展),探求文物“藏”與“展”之間的平衡之道;成立古陶瓷研究中心等機構(此次哥窯瓷受損的檢測實驗室即隸屬於古陶瓷研究中心),嚐試文物研究新途徑等內部改革,都已經是更為細部的東西了。
可以看出,鄭欣淼並非一位不作為的執政者;甚至可以說,執掌故宮九年,鄭欣淼致力於將故宮改造成更為學術化、專業化的博物館,力圖去除的正是故宮之商業化。故宮前任院長張忠培先生評價鄭欣淼:“他是個文化人,在官員層麵,更是當之無愧的文化人”、“這個院長沒有選錯人”。連故宮第一爆料人龍燦也在文章中說:“老師評價現任院長鄭欣淼時說,‘他是一個好人’。一些專家在聊到鄭時,也基本持同樣的評價。這顯然在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一個在媒體和網絡之上普遍遭到質疑和非議的鄭院長,卻在熟知內情的故宮和文物界相關人士那裏獲得極大好評,這一反差,正如龍燦所言確實“在很多人意料之外”。
作為官員,鄭欣淼仍然是神秘的,不能輕下斷語,隻有經過更長的時間才能評判其在故宮的各種作為。但一個被不少人誇的“好人”,在網上卻成為最大的“罪人”、“惡人”,這裏,“人”已經不重要,做過什麼不重要,真相不重要,隻有“符號”是重要的。作為個人的鄭欣淼,也許工作勤勉、備受同人讚同;但作為故宮院長的鄭欣淼,其最初的被委任方式已經足夠網友將其否決。處於輿論“風口”的鄭欣淼,還是驗證著故宮事件的輿論“真相”:那就是真相不重要。
信息越多,真相越少,爆料越多,真相越遠,成了故宮事件的獨特輿論景觀。而媒體和輿論“一邊倒”的報道傾向,則是有關故宮輿論最鮮明的特色。二者交織,成就了故宮的現有輿論:那麼多消息和那麼多爆料,多數隻是為了證明故宮的不堪。門後的“真相”如何,早已不是要關注的對象了——雖然所有人都口口聲聲要求真相。
故宮之困VS輿論之失
故宮“十重門”,表麵上顯示的是故宮的醜聞,可這醜聞實乃故宮和輿論共同造就。“十重門”的出台,媒體在其中起到了巨大之作用,若無媒體與爆料人的合作,故宮醜聞不至於此。因此,要討論“十重門”,必須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故宮是什麼樣子,而輿論又是怎樣運作的。
我們還是首先回到故宮。排除掉種種不實傳聞後,故宮2011年“十重門”中最致命的是失竊和哥窯瓷受損,也即鄭欣淼院長所說:“我認為,失竊和瓷盤損壞是重大責任事故,集中反映了我們管理工作的漏洞和失職。”海恩法則指出:“每一起嚴重事故的背後,必然有二十九次輕微事故和三百起未遂先兆以及一千起事故隱患。”海恩法則也許並非全然適用於文物安全工作,但這一提法仍有其合理性,故宮現行的管理思路必然存有某些隱患。“有時博物館忙於準備展覽、擴充地盤和學科領域、擴大宣傳、募集資金,以至於其基本工作或職責反而成為陪襯。的確,在某些博物館,多數工作人員都似乎忽視了這一點:收藏。”博物館培訓的典範之作《新博物館學手冊》中的這段話,也許恰能為故宮的作為和失誤做出最點睛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