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有趣的是,盡管博客、微博被認為是“草根”“出人頭地”的舞台,但是真正使這些新“玩意”具有轟動效應的依然是“名人博客”(如徐靜蕾、韓寒等)、“名人微博”(如微博達人姚晨等),那些作為“草根”對立麵的“大牌”、“權威”、“大人物”可以憑借著固有的“象征資本”在新媒體中也占據耀眼位置。在這個意義上,“網絡時代我和你平等或許隻是一種“又傻又天真”的美好願望。當然,從另外的角度看,當下主流意識形態更顯示其文化霸權的意味,恰恰是那些比網友、手機拍客、短信參與者以及電視觀眾更為弱勢、底層的“草根”,“扮演”著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意識形態幻想,讓人們仍然相信,這是一個“草根”也能成功、成名的時代。正如王寶強這樣一個小人物/普通人、“草根”的“成功”演繹著比“沒有奮鬥的《奮鬥》”更具有霸權效應的美國夢的故事。
“小草根,大明星”
在新世紀以來的影視文化中,很難找到像王寶強這樣“幸運”的群眾演員。這樣一位沒有接受過任何表演訓練,才貌也並不出眾的“北漂”,憑著“偶然”的機緣“本色”出演了一個青年農民工的角色,不僅沒有曇花一現,反而成為諸多熱播影視劇中最引人注目的角色。從“獨立電影”《盲井》(2002年)中的年輕礦工鳳鳴,到馮氏賀歲劇《天下無賊》(2004年)中的農民工傻根,到熱播反特片《暗算》(2006年)裏的瞎子阿炳,再到引起極大反響的軍旅劇《士兵突擊》(2008年)中的普通士兵許三多,以及熱播革命曆史劇《我的兄弟叫順溜》(2009年)中的狙擊手順溜。可以說,無論是小眾的獨立電影,還是中產階級賀歲劇以及當代軍事題材和革命曆史題材電視劇,王寶強所扮演的普通農民工或農村兵的形象都獲得了成功。為什麼這些不同敘述樣式和生產背景的作品都需要王寶強式的人物呢?王寶強所扮演的高度類型化的角色又充當著什麼樣的文化功能呢?
在獨立製片或稱地下電影(體製外製作)《盲井》中,王寶強出演的一個尋找父親的初中生鳳鳴,被兩個礦工騙到礦場,這兩個礦工專門以介紹工作為幌子,通過製造礦難來騙取高額賠償金,而這兩個礦工正是謀害鳳鳴父親的凶手。這種呈現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底層故事,是90年代中後期獨立電影及獨立紀錄片所偏愛的主題,如獨立電影賈樟柯的《小武》(1997年)、王超的《安陽嬰兒》(2001年)、劉浩的《陳默與美婷》(2002年)等以及紀錄片朱傳明的《北京彈匠》(1999年)、杜海濱的《鐵路沿線》(2000年)、寧瀛的《希望之旅》(2001年)等都以農民工、妓女、城市邊緣人為主角。這些體製外製作,很難獲得公映(或者並不謀求“地上”放映),往往以參加海外電影節並獲獎為唯一的訴求。
這種體製外的製作方式連同其講述的主流景觀之外的底層故事,在海外的語境中被指認或誤讀為對社會主義中國的批判,而在國內在對現實持有批判態度的知識分子看來,這些影片恰好呈現了中國市場化進程中對弱勢群體的剝奪和壓製。《盲井》把王寶強處理為一個不諳時事的、對於背後的算計和死亡陷阱完全沒有感知的、純潔天真的農民工,而這份善良淳樸又意外地使得其中一個罪犯動了惻隱之心,最終鳳鳴反而獲得一筆意外“橫財”(劇外的王寶強也跟著這部“地下電影”獲得台灣金馬獎最佳新人獎),他對此卻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正如發現王寶強的導演李楊說:“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流浪北京的小孩子,大約十五六歲,農村來的。我當時電影裏正好需要一個非專業演員來自農村的角色。……他身上質樸的東西代表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他質樸,還有感恩的心”,王寶強就如同未被雕飾的、等待被發現的璞玉,這種“又傻又天真”的性格成為他此後所扮演人物的基本特征。
在《天下無賊》中,王寶強扮演了返鄉農民工傻根。在這列行進中的春運火車中,為了圓傻根一個“天下無賊”的夢,賊公賊婆與葛優扮演的火車慣犯鬥智鬥勇,甚至劉德華扮演的賊公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傻根卻因暈血倒在車廂中昏睡,全然不知道,也無從知曉,更無從參與這場激烈的道德搏鬥。傻根是一個讓賊公賊婆翻然醒悟、金盆洗手的淨化劑,是一個需要被保護和嗬護的純潔客體。如果把這列火車作為某種中國社會的隱喻,那麼傻根作為底層在這出“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中所充當的角色就是一種中產階級道德自律的他者。在這幕“天下無賊”的童話劇中,傻根占據一個“又傻又天真”的兒童的位置。從“地下電影”《盲井》到票房過億的賀歲大片《天下無賊》(也是馮小剛首部突破億元大關的賀歲片),王寶強扮演的同樣是底層的農民工,卻帶來不同的意識形態效果。如果說在《盲井》中王寶強及其礦工群體是支撐中國經濟發展的底層和犧牲者,那麼在《天下無賊》中傻根所代表的鄉村/廣闊的西部——青藏高原則是一處純淨的、無汙染的“精神家園”(馮小剛的電影《手機》同樣通過建構一個前現代的鄉村他者來參照充滿謊言與欺騙的中產階級生活)。馮小剛“敏銳地”發現了“王寶強”對於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主流文化的積極價值。
《盲井》的成功,也使得諜戰劇《暗算》劇組相中王寶強,讓其在第一部中扮演具有聽力特長的瞎子阿炳。《暗算》這部諜戰劇產生了重要影響,成為新世紀以來從以《激情燃燒的歲月》(2002年入《曆史的天空》(2004年)、《亮劍》(2005年)為代表的新革命曆史劇到另一種熱播紅色題材諜戰劇的轉折點。自《暗算》以來,諜戰劇中的無名英雄安在天、餘則成取代了石光榮、薑大牙、李雲龍等“泥腿子將軍”而成為電視熒幕上最有魅力的英雄。阿炳是一個弱智、偏執、善良、癲狂的瞎子,憑借著其出奇的聽力才能幫助安保部門破譯了敵人隱藏的所有電台。這樣一個具有特異或特殊能力的天才,同樣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卻非常恰當地完成一種意識形態詢喚,即個人天才與國家利益之間的有效結合,從而改寫了80年代以來關於國家/政黨政治對於個人自由的剝脫、強製、壓製的敘述。
與此同時,從農民工傻根到無名英雄阿炳,一種被作為中產階級他者的形象同樣適用於呈現50—70年代的社會主義新人,那種大公無私、無怨無悔地為無產階級/勞苦大眾奉獻終身的精神被改寫為一個智障的奇人阿炳的故事,而阿炳式的人物也成為當下大眾文化對於50—70年代的一種特定想象。諸如《求求你,表揚我》(2005年)、《鐵人》(2009年)等影片中,這些背負著50—70年代父輩精神的人物往往呈現一種與當下的時代格格不入或病人的狀態。這種病態正好滿足了當下主流意識形態對於50—70年代的雙重想象:既是病態的、非正常的(“那個時代的人真傻”),又是善良的、單純的(“那個時代的人真單純”)。
王寶強的神話並沒有就此止步,當代軍事勵誌片《士兵突擊》讓他不僅成為男一號,而且其“不拋棄,不放棄”的精神更成為青年人的人生格言。《士兵突擊》作為一部小製作,最先在網絡上流行,然後獲得熱播。與傻根、阿炳相似,許三多也是一個有點傻、有點木的農民孩子,但正是憑著對“好好活就是幹有意義的事,有意義的事就是好好活”(一種無意義的循環論證)的信念,在經曆了新兵連、場站訓練場、“鋼七連”、特種大隊等一係列考驗後最終獲得了勝利,成為“兵王”特種兵,這種勝利被歸結為一種“不拋棄理想,不放棄戰友”的精神。與傻根、阿炳作為被動的客體和他者不同,許三多是堅持理想,並奮鬥成功的榜樣。這部電視劇就如同電視台中的節目一樣充當著相似的意識形態功能(自從超級女聲開啟了比賽,各種包含賽式的電視欄目成為電視台最熱播的欄目),就是在比賽或遊戲中,明白勝利與失敗的道理,而不去質疑比賽或遊戲本身的合法性。這些一次又一次的晉級比賽,就如同《杜拉拉升職記》中的職務晉級,讓許三多成為在市場經濟中奮鬥拚搏的都市白領的職場偕模。
王寶強在近期出演的兩部革命曆史題材電視劇《我的兄弟是順溜》(2009年)和《我的父親是板凳》(2011年)中同樣扮演小人物,前者是和阿炳相似的具有特殊才能的新四軍戰士,後者則是借雜耍藝人“板凳”的視角來講述共產黨人麵對國民黨反動派迫害而臨危不懼的故事。除此之外,走出影視劇的王寶強在春節晚會上“扮演”事業有成的農民工代表。可以說,這樣一個幸運的群眾演員,在主流文化的舞台中成為農民工、農民等弱勢群體的指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