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
無緣對麵不相逢,有緣千裏能相會。
朱景先接了範家之書,對公子說道:“我前日曾說過的,今日你嶽父以書相責,原說他不過。他說必先遣妾,然後成婚,你妻已送在境上,討了回話然後前進,這也不得不從他了。”公子心裏委是不舍得張福娘,然前日娶妾時,原說過了娶妻遣還的話;今日父親又如此說,丈人又立等回頭,若不遣妾,便成親不得。真也是左難右難,眼淚從肚子裏落下來,隻得把這些話與張福娘說了。張福娘道:“當初不要我時,憑得你家。今既娶了進門,我沒有得罪,須趕我去不得。便做討大娘來時,我隻是盡禮奉事他罷了,何必要得我去?”公子道:“我怎麼舍得你?隻是當初娶你時節,原對爹爹說過,待成正婚之日,先行送還。今爹爹把前言責我,範家丈人又帶了女兒住在境上,要等了你去然後把女兒過門。我也處在兩難之地,沒奈何了。”張福娘道:“妾乃是賤輩,唯君家張主。君家既要遣去,豈可強住以阻大娘之來?但妾身有件不得已事,要去也去不得了。”公子道:“有甚不得已事?”張福娘道:“妾身上已懷得有孕,此須是君家骨血。妾若回去了,他日生出兒女來,到底是朱家之人,難道又好那裏去得不成?把似他日在家守著,何如今日不去的是。”公子道:“你若不去,範家不肯成婚,可不擔閣了一生婚姻正事?就強得他肯了,進門以後必是沒有好氣,相待得你刻薄起來,反為不美。不知權避了出去,等我成親過了,慢慢看個機會勸轉了他,接你來同處,方得無礙。”張福娘沒奈何,正是: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福娘主意不要回去,卻是堂上主張發遣,公子一心要遵依丈人說話,等待成親。福娘四不拗六,徒增些哭哭啼啼,怎生撇強得過?隻得且自回家去守著。
這朱家即把此情報與範家。範翁方才同女兒進發,晝夜兼程,行到衙中,擇吉成親。朱公子男人心性,一似荷葉上露水珠兒,這邊缺了,那邊又圓。且全了範氏伉儷之歡,管不得張福娘仳離之苦。夫妻兩下,且自過得恩愛,此時便沒有這妾也罷了。
明年,朱景先茶馬差滿,朝廷差少卿王渥交代,召取景先還朝。景先揀定八月離任,此時福娘已將分娩,央人來說,要隨了同歸蘇州。景先道:“論來有了妊孕,原該帶了同去為是。但途中生產,好生不便,且看他造化。若得目下即產,便好帶去了。”福娘再三來說:“已嫁從夫,當時隻為避取大娘,暫回母家,原無絕理。況腹中之子,是那個的骨血,可以棄了竟去麼?不論即產與不產,嫁雞逐雞飛,自然要一同去的。”朱景先是仕宦中人,被這女子把正理來講,也有些說他不過,說與夫人勸化範氏媳婦,要他接了福娘來衙中,一同東歸。範氏已先見公子說過兩番,今翁姑來說,不好違命。他是詩禮之家出身的,曉得大體,一麵打點接取福娘了。怎當得: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朱公子是色上要緊的人,看他未成婚時,便如此忍耐不得,急於取妾,以致害得個張福娘上不得,下不得,豈不是個喉急的?今與範氏夫妻,你貪我愛。又遣了張福娘,新換了一番境界。把從前毒火多注在一處,朝夜探討。早已染了癆怯之症,吐血絲,發夜熱,醫家隻戒少近女色。景先與夫人商量道:“兒子已得了病,一個媳婦,還要勸他分床而宿。若張氏女子再娶將來,分明是油鍋內添上一把柴了。還隻是立意回了他,不帶去罷。隻可惜他已將分娩,是男是女,這裏我朱家之後,舍不得撇他。”景先道:“兒子媳婦,多是青年,隻要兒子調理得身體好了,那怕少了孫子?趁著張家女子尚未分娩,黑白未分,還好辭得他。若不日之間產下一子,到不好撇他了。而今隻把途間不便生產去說,十分說不倒時,權約他日後相接便是。”計議已定,當下力辭了張福娘,離了成都。歸還蘇州去了。
張福娘因朱家不肯帶去,在家中哭了幾場。他心裏一意守著腹中消息。朱家去得四十日後,生下一子。因道少不得要歸朱家,隻當權寄在四川,小名喚做寄兒。福娘既生得有兒子,就甘貧守節,誓不嫁人。隨你父母鄉裏百般說諭,井不改心。隻績紡補紉,資給度日,守那寄兒長成。寄兒生得眉目疏秀,不同凡兒,與裏巷同伴一般的孩童戲耍,他每每做了眾童的頭,自稱是官人,把眾童呼來喝去,儼然讓他居尊的模樣。到了七八歲,張福娘送他上學從師,所習諸書,一覽成誦。福娘一發把做了大指望,堅心守去,也不管朱家日後來認不認的事了。
且不說福娘苦守教子,那朱家自回蘇州,與川中相隔萬裏,彼此杳不聞知。過了兩年是庚子歲,公子朱遜病不得痊,嗚呼哀哉。範氏雖做了四年夫妻,到有兩年不同房,寸男尺女皆無。朱景先又隻生得這個公子,井無以下小男小女,一死隻當絕代了。有詩為證:
不孝有三無後大,誰料兒亡競絕孫?
早知今日淒涼景,何故當時忽妾妊!
朱景先雖然仕宦榮貴,卻是上奉老母,下撫寡媳,膝下井無兒孫,光景孤單,悲苦無聊,再無開眉歡笑之日。直到乙已年,景先母太夫人又喪,景先心事,一發隻有痛傷。此時連前日兒子帶妊還妾之事,盡多如隔了一世的,那裏還記得影響起來?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四川後任茶馬王渥少卿,聞知朱景先丁了母優,因是他交手的前任官,多有首尾的,特差人貴了傅儀奠帛,前來致吊,你道來的是甚麼人?正是那年朱公子托他討張福娘的舊役健捕胡鴻。他隨著本處一個巡簡鄒圭到蘇州公幹的便船,來至朱家。送禮已畢,朱景先問他川中舊事,是件備陳。朱景先是個無情無緒之人,見了手下舊使役的,偏喜是長是短的婆兒氣消遣悶懷。那胡鴻住在朱家了幾時,講了好些閑說話,也看見朱景先家裏事體光景在心,便問家人道:“可惜大爺青年短壽。今不曾生得有公子,還與他立個繼嗣麼?”家人道:“立是少不得立他一個,總是別人家的肉,那裏煨得熱?所以老爺還不曾提起。”胡鴻道:“假如大爺留得一股真骨血在世上,老爺喜歡麼?”家人道:“可知道喜歡,卻那裏討得出?”胡鴻道:“有是有些緣故在那裏,隻不知老爺意思怎麼樣。”家人見說得蹊蹺,便問道:“你說的話那裏起?”胡鴻道:“你每豈忘記了大爺在成都曾娶過妾麼?”家人道:“娶是娶過,後來因娶大娘子,還了他娘家了。”胡鴻道:“而今他生得有兒子。”家人道:“他別嫁了丈夫,就生得有兒子,與家有甚相幹?”胡鴻道:“冤屈!冤屈!他那曾嫁人?還是你家帶去的種哩!”家人道:“我每不敢信你這話,對老爺說了,你自說去!”
家人把胡鴻之言,一一來稟朱景先。朱景先卻記起那年離任之日,張家女子將次分娩,再三要同到蘇州之事,明知有遺腹在彼地。見說是生了兒子,且驚且喜,急喚胡鴻來問他的信。胡鴻道:“小人不知老爺主意怎麼樣,小人不敢亂講出來。”朱景先道,”你隻說前日與大爺做妾的那個女子,而今怎麼樣了就是!”胡鴻道:“不敢瞞老爺說,當日大爺娶那女子,即是小人在裏頭做事的,所以備知端的。大爺遣他出去之時,元是有娠。後來老爺離任得四十多日,即產下一個公子了。”景先道:“而今見在那裏?”胡鴻道:“這個公子,生得好不清秀俗俐,極會讀書,而今在娘身邊,母子相守,在那裏過日。”景先道:“難道這女子還不嫁人?”胡鴻道:“說這女子也可憐!他縫衣補裳,趁錢度日,養那兒子,供給讀書,不肯嫁人。父母多曾勸他,鄉裏也有想他的,連小人也巴不得他有這日,在裏頭再賺兩數銀子。怎當得他心堅如鐵,再說不入。後來看見兒子會讀了書,一發把這條門路絕了。”景先道:“若果然如此,我朱氏一脈可以不絕,莫大之喜了。隻是你的說話可信麼?”胡鴻道:“小人是老爺舊役,從來老實,不會說謊,況此女是小人的首尾,小人怎得有差?”景先道:“雖然如此,我嗣續大事非同小可,今路隔萬裏,未知虛實,你一介小人,豈可因你一言造次舉動得?”胡鴻道:“老爺信不得小人一個的言語,小人附舟來的是巡簡鄒圭,他也是老爺的舊吏。老爺問他,他備知端的。”朱景先見說話有來因,巴不得得知一個詳細,即差家人情那鄒巡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