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七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3 / 3)

原來應捕黨與極多,耳目最眾,但是他們上心的事,沒有個訪拿不出的。見程朝奉是個可擾之家,又兼有了厚贈,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訪得這叫夜僧人在寧國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轉來,投在一個古廟裏宿歇。眾應捕帶了一個地方人,認得麵貌是真,正是岩子鎮叫夜的了。眾應捕商量道:“人便是這個人了,不知殺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沒個憑據,也不好拿得他,隻可智取。”算計去尋一件婦人衣服,把一個少年些的應捕打扮起來,裝做了婦人模樣。一同眾人去埋伏在一個林子內,是街上回到古廟必經之地。守至更深,果然這僧人叫夜轉來。捧了梆,正自獨行,林子裏假做了婦人,低聲叫道:“和尚,還我頭來!”初時一聲,那僧人已吃了一驚,立定了腳。昏黑之中,隱隱見是個穿紅的婦人,心上虛怯不過了。隻聽得一聲不了,又叫:“和尚,還我頭來!”連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顫駕駕的道:“頭在你家上三家鋪架上不是?休要來纏我!”眾人聽罷,情知殺人事已實,胡哨一聲,眾應捕一齊鑽出,把個和尚捆住,道:“這賊禿!你岩子鎮殺了人,還躲在這裏麼?”先是頓下馬威打軟了,然後解到府裏來。

通判問應捕如何拿得著他,應捕把假裝婦人嚇他、他說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話稟明白了。帶過僧人來,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賴不過,隻得認道:“委實殺了婦人是的。”通判道:“他與你有甚麼冤仇,殺了他?”僧人道:“並無冤仇,隻因那晚叫夜,經過這家門首。見店門不關,挨身進去,隻指望偷盜些甚麼。不曉得燈燭明亮,有一個美貌的婦人盛裝站立在床邊,看見了不由得心裏不動火,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時性起,拔出戒刀來殺了,提了頭就走。走將出來才想道,要那頭做甚麼?其時把來掛在上三家鋪架上了。隻是恨他那不肯,出了這口氣。當時連夜走脫此地,而今被拿住,是應得償他命的,別無他話。”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鋪上人來,問道:“和尚招出人頭在鋪架上,而今那裏去了?”輔上人道:“當時實有一個人頭掛在架上,天明時見了,因恐怕經官受累早起,果然見樹上掛著一顆人頭。心中驚是懼,思要首官,誠恐官司牽累,當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後園了。”通判道:“而今現在那裏麼?”趙大道:“小人其時就怕後邊或有是非,要留做證見,埋處把一棵小草樹記認著的,怎麼不現在?”通判道:“隻怕其間有詐偽,須得我親自去取驗。”

通判即時打轎,抬到趙大家裏。叫趙大在前引路,引至後園中,趙大指著一處道:“在這底下。”通判叫從人掘將下去,剛鈀得土開,隻見一顆人頭連泥帶土,轂碌碌滾將出來。眾人發聲喊道:“在這裏了!”通判道:“這婦人的屍首,今日方得完全。”從人把泥土拂去,仔細一看,驚道:“可又古怪!這婦人怎生是有髭須的?”送上通判看時,但見這顆人頭:雙眸緊閉,一口牢關。頸子上也是刀刃之傷,嘴兒邊卻有須髯之覆。早難道骷髏能作怪,致令得男女會差池?王通判驚道:“這分明是一個男子的頭,不是那婦人的了!這頭又出現得詐怪,其中必有蹺蹊。”喝道:“把趙大鎖了!”尋那趙大時,先前看見掘著人頭不是婦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趙大前邊屋裏,叫拾張桌兒做公座坐了。帶那趙大的家屬過來,且問這顆人頭的事。趙大妻子一時難以支吾,隻得實招道:“十年前趙大曾有個仇人姓馬,被趙大殺了,帶這頭來埋在這裏的。”通判道:“適才趙大在此,而今躲在那裏了?”妻子道:“他方才見人頭被掘將來,曉得事發,他一徑出門,連家裏多不說那裏去了。”王通判道:“立刻的事,他不過走在親眷家裏,料去不遠。快把你家甚麼親眷住址,一一招出來。”妻子怕動刑法,隻得招道:“有個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遇到即時差人押了妻子,竟到這江史令家裏來拿,通判坐在趙大家裏立等回話。果然: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且說江令史是衙門中人,曉得利害。見丈人趙大急急忙忙走到家來,說道:“是殺人事發,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應承,勸他往別處逃走。趙大一時未有去向,心裏不決。正躊躇間,公差已押著妻子來要人了。江令史此時火到身上,且自圖滅熄,不好隱瞞,隻得付與公差,仍帶到趙大自己家裏來。妻子路上已自對他說道:“適才老爺問時,我已實說了。你也招了罷,免受痛苦。”趙大見通判時,果然一口承認。通判問其詳細,趙大道:“這姓馬的先與小人有些仇隙,後來在山路中遇著,小人因在那裏砍柴,帶得有刀在身邊,把他來殺了。恐怕有人認得,一時傳遍,這事就露出來,所以既剝了他的衣服,就割下頭來藏在家裏。把衣服燒了,頭埋在園中。後來馬家不見了人,尋問時,隻見有人說山中有個死屍,因無頭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認得。而今事已經久,連馬家也不提起了。這埋頭的去處,與前日婦人之頭相離有一丈多地。隻因這個頭在地裏,恐怕發露,所以前日埋那婦人頭時,把草樹記認的。因為隔得遠,有膽氣掘下去。不知為何,一掘到先掘著了。這也是宿世冤業,應得填還。早知如此,連那婦人的頭也不說了。”通判道:“而今婦人的頭,畢竟在那裏?”趙大道:“隻在那一塊,這是記認不差的。”通判又帶他到後園,再命從人打舊掘處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顆頭來。認一認,才方是婦人的了。通判笑道:“一件人命卻問出兩件人命來,莫非天意也!”

鎖了趙大,帶了兩顆人頭,來到府中,出張牌去喚馬家親人來認。馬家兒子見說,才曉得父親不見了十年,果是被人殺了,來補狀詞,王通判誰了。把兩顆人頭,一顆給與馬家埋葬,一顆喚李方哥出來認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與趙大各打三十板,多問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買好,致死人命,問成徒罪,折價納贖。李方哥不合賣奸,問杖罪的決。斷程朝奉出葬埋銀六兩,給與李方哥葬那陳氏。三家鋪的人不合移屍,各該問罪,因不是這等,不得並發趙大人命,似乎天意明冤,非關人事,釋罪不究。

王通判這件事問得清白,一時清給了兩件沒頭事,申詳上司,各各稱獎,至今傳為美談。隻可笑程朝奉空想一人婦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條性命,自己吃了許多驚恐,又坐了一年多監,費掉了百來兩銀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處?那陳氏立個主意不從夫言,也不見得被人殺了。至於因此一事,那趙大久無對證的人命,一並發覺,越見得天心巧處。可見欺心事做不得一些的。有詩為證:

冶容誨淫從古語,會見金夫不自主。

稱觴已自不有躬,何怪啟寵納人侮。

彼黠者徒恣強暴,將此頭顱向何許?

幽兔鬱積十年餘,彼處有頭欲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