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很多詩歌中,總是把政治當作敵人,然後抬高詩美,世界上很多詩人就是這麼成功的。把政治看作一個要否定的對象,再來寫出自己的“名詩”,這樣對於詩人來說他個人是成功的,但對於整個文化來說可能是失敗的,因為我覺得文化應該是一種共同的事業,不是個人的事業,比如一個民族的凝聚力、文化認同。在這種背景下,過多地強調某一種藝術形態的成就而過多地去辨認敵人,通過打擊敵人來樹立自己,這很像原始社會那種英雄模式,我覺得這樣的模式不太適合現在。
〇在你的作品裏麵,我幾乎沒有發現你表露出與工作發生衝突的。
●我自己也不把這個角色當回事。
〇哪個角色?社會角色?
●不,任何角色,包括詩人角色。其實我一直沒有怎麼把自己當作一個詩人,沒有自我承擔什麼角色的衝動。
個我,你是一個生命體在這裏生活,這應該是第一位的。隻要身體在,你就在。職業也在場,但它的影響不是決定性的。人可以不完全被逼死,被包圍。經常是什麼都可以包圍你,但它隻能是局限。你隻有在有了一種自我的洞見,有了生活下去的基本的、牢固的想法之後,對那些角色自然就不太在乎了。當然,說把什麼都不在乎又讓人覺得無聊。在乎的是,還是用福柯的話來說,自我的關愛。說精神分裂的是他,臨終的時候說自我關愛的也是他,我認為值得借鑒。
〇我以為一般來看,精神分裂是過度關注自我的一個表象,他不交出自我。如果交出了自己,是不可能分裂的。
●那是你的理解,和我的有差異。
〇我發現你基本沒寫和工作、和社會角色相關的詩歌。
●散文中寫到一點,詩歌是寫我工作之外的。工作經驗對詩歌沒有什麼特別的幫助,我覺得工作這東西就是為了吃飯吧,沒有把它當敵人來抵抗,也沒有把它當很美的事情來寫。單位裏就那麼些事,說好也好不到哪裏去,說多壞也沒必要,大多數人都在體製之中,個體戶無處討皇糧,可也無處逃稅吧。
〇老追問這個,因為現在詩人的身份、角色成了很大的問題。九二年以後,社會越來越功利化、實用化了,人的心態是越來越要實在的東西,看得見摸得著的,越來越排斥虛的、當作無用的東西……
●消費興起以後,社會物質豐富以後,快感的文化,大眾的文化,各種媒體,都興起了,傳播樣式多了,娛樂節目多了,就把詩歌這種比較古典的形式劃開到大眾生活圈之外了。
〇感覺到近年來你的詩人角色這一麵卻越來越鮮明了。
●後來好像接上了氣,看了陶淵明、屈原、杜甫、白居易、韋莊的一些詩歌,看到他們可以一直寫到死,就覺得很安慰。中國古代詩人會了這門手藝後,哪怕像白居易、陸遊後來越寫越差,他們還是在寫,並且產量還不少。反正我會這樣盡力吧。
〇在別的事情上找不到安慰?
●那不一定,寫毛筆字,還有哲學。我還是最看重“老拍的言說”,詩歌文本相對還差點。“老拍的言說”已經寫了五百多節,學的是古人的筆記體,在形態上是中國文化的東西。
〇在你的整個寫作中,思考是否起了更基本的作用?
●對。我對玄學一直有種愛好。
〇能否這樣說,不是詩歌消解掉了你的不同角色之間的分裂,而是思考讓你消解掉了一些衝突性的東西?
●按照你的這種句式去說也可以,其實按我的表達方式,還是用對個體生命的關愛、和而不同、君子不器這些來解釋。還有維特根斯坦的自我的療救,哲學是種療救法,寫毛筆字、詩歌啊也可以是。
〇角色總是長期擔當的,不可能今天是這個角色,明天是那個角色。寫某一首詩是短暫的行為,人不可能長久地在詩意情感裏麵,但是人的思考可以長久,可以在日常裏,包括在你工作當中也可以進行自己的思考。
●思想有一個傾向,就是把一個東西不斷固化、概念化,就是命名,就可以作為你的支撐。
為什麼我老說“君子不器”呢?不要在一開始就成為小器的東西,不要成為器物,成了器就沒有自由了。當你完全投入,成為一個工匠以後,想做別的就不大可能了,這以後所有的都是束縛。
〇在和其他一些寫詩的朋友談話中,他們談到自己具體的生存環境,會有一些很情緒化的話語,而發覺你很少談工作環境和工作情緒。
●說這是體製規訓的結果,我可以接受,但這也是個人自身訓練的結果,我把它叫作工作倫理。自我關愛,你必須形成個性化的個人知識,思考就是建構這種個人知識的過程,我用這知識來應對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