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空虛——鬱達夫(2)(2 / 2)

又是幾天無聊的日子過去了。質夫這次從家裏拿來的三百餘元錢,將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東京帝國大學的經濟學部,得了比較還好的成績卒了業,馬上就回國了一次。那時候他的意氣還沒有同現在一樣的消沉。他以為有了學問,總能糊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時候,還並不覺得前途有什麼悲觀的地方。

陽曆四月初的時候,正是陽春日暖的節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複雜的社會裏遊泳了幾日,覺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強數倍。當他回國的時候,他想中國人在帝國大學卒業的人並不多,所以他這一次回來,社會蛇占的位置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幾天之後,他才覺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剛石庫裏的樣子。中國的社會不但不知道學問是什麼,簡直把學校裏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馬塵埃一般的小。他看看這些情形又好氣又好笑,想馬上仍舊回到日本來,但回想了一下。

“我終究是中國人,在日本總不能過一生的,既回來了,我且暫時尋一點事情幹吧。”

他在上海有四五個朋友,都是在東京的時候或同過學或共過旅館的至友。一位姓m的是質夫初進高等學校時候的同住者,當質夫在那裏看幾何化學,預備高等學校功課的時候,m卻早進了某大學的三年級。m因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日本話也不學,每天盡是去看電影,吃大菜。有一天晚晚上吃得酒醉醺醺回來,質夫還在那裏念英文:正切,餘切,正弦,餘弦,m嘴裏含了一枝雪茄煙,對質夫說:

“質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極了。我在嶽陽樓(東京的中國菜館)裏吃晚飯的時候,遇著了一位中國公使館員。我替他付了菜飯錢,他就邀我到日本橋妓女家去逛了一次。唉,痛快痛快,我平生從沒有這樣歡樂的日子過。”

m話沒有說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從此之後,m便每天跑上公使館去,有的時候到晚上十二點鍾前後,他竟有坐汽車回來的日子。m說公使待他怎麼好怎麼好,他請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麼地方去看戲吃飯。像這樣的話,m日日來說的。

一年之後質夫轉進了n市的高等學校,m卻早回了國。有一天質夫在上海報上看見m的名氏,說他做了某洋行的經理。m在上海是大出風頭的一個闊人了。質夫因為m是他的舊友,所以到上海住了兩三天之後,去訪問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時候,是午前十一點鍾前後,門房回複他說:

“還沒有起來。”

第二天午後質夫又去訪問了一次,門房拿名片進去,質夫等了許多時候,那門房出來說:

“老爺出去了,請你有話就對我說。”

質夫把眼睛張了一張,把嘴唇咬了一口,吞了幾口氣,就對門房說:

“我另外沒有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