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27為被減數的運算,最後的得數是1還是0,取決於那橋上的男人是想吃了我還是破壞我。
一連幾天,我都安全地過了那橋,沒有碰上火車也沒有遭遇裸體男人。我開始懷疑這件事,甚至想去告訴娟和敏,沒有那麼回事,看我不是完好無損?
與裸體男人遭遇在橋上是一周以後,就要考高中了,放學很晚,往往走出校門,一步就踏進了黑夜。天上閃著星光,地上閃著燈光,在星光與燈光的空白地帶,黑夜在流淌,緩緩填滿那些空隙。
天黑透了,河水似乎能夠反光,橋上不是黑色而是灰色。低著頭走路是我少年時代的習慣,這致使我看見他時,幾乎走到了人家的眼皮底下。
我從未見過全裸的男人,隻見過田裏勞動的男人光著上半身。我看他們下半身的褲子也不是很涼快的布料,但誰也沒有脫下去。頂多挽起了褲腿。男人腰部是個必須遮擋的部位。隻要遮住了那一塊,風的走向就不會發生逆轉,風就會輕輕地吹。我在醫院的牆上看到過男人的骨架。在被褲子死死擋住的地方,我看見了一塊形狀複雜的骨頭。它叫盆骨。可盆裏盛裝的東西不知哪裏去了。在牆上,那個盆可是空空的。男人的盆骨呈一個傾覆的角度。這種角度無法使任何物什停留,它們被傾倒下去了。也許被打入了地獄,至少是被打入了黑夜。牆上的骨架被陽光照耀著,光線甚至照亮了盆骨的底。光線把裏邊打掃得幹幹淨淨。陽光認為這是個罪惡的盆子。陽光用有力的手把它掀翻了。
我猛然抬頭,目光水平落到了他盆骨的位置。我看見那個被倒空的盆子裏裝滿了物什。他一定是趁著天黑自己偷偷裝滿的。那盆裏雜亂無章,草叢中的一條蛇,正在緩慢地抬起它的頭。我開始向後退,而我的身後是鐵軌。一列裝滿原木的火車在100米外拉響了汽笛。不遠處信號燈的紅光驟然熄滅,綠燈亮了!
身後是鋼鐵的火車,碾碎過我的同學朱鳳珍的火車,前邊是捧著他的全部所有的陌生男人。我一時不知道應該更怕哪一個。娟和敏還有我們的父母是怕男人。火車在一個裸體男人麵前已經渺小了。他們認為,火車隻能碾碎孩子的肉體,卻不能掠奪女孩的貞潔。男人是衝著貞潔去的,而火車是直指生命。雖然火車拿走的更多、更徹底,但我們還有我們的父母都認為在貞潔麵前,生命很渺小。生命是從屬於貞潔的。一個女孩的貞潔被拿走了,單單留下她的生命是個惡作劇。所以我們不怕火車,我們怕男人,所以我的身體退向火車,但那個男人的觀點顯然與我、我們的不同。他用行動對我的思維進行了徹底的修改:他向前邁了一步,伸手抓住了我的書包帶,然後將我拖下路基。火車轟隆隆地從我們的身後開過去了。我一直清醒著,沒有失去知覺。我倒是希望一昏迷了事,什麼都與我無關。可要是清醒著,就得做決定,就得想怎麼辦。可誰知道應該怎麼辦?這可比代數難過許多倍。
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扭動著走遠了,他鬆開了手。我如一隻驚嚇過度的鳥,綁在腿上的線鬆開了,也不知道飛了。他見我站在他的麵前不動,就示意我仔細看一看他的身體。他忽略掉身體的其他部位,要我重點看他的盆骨的位置。他用手托住自己,以便使我在暗淡的月光下看得盡可能清晰。他很高大健壯,我剛及他的腰,我不用抬頭也不用低頭,隻要我不閉上眼睛,他執著呈獻的東西就在我的眼前。我的目光適應了他的肉體之後,恐懼銳減。我隻覺得難看。但這些我認為難看的東西,卻是他從地獄裏一一撿回的心愛之物。他認為它們太珍貴了,太美了,他不忍把這麼美的東西掩藏起來,他想讓大家看看,尤其讓女人或者女孩看看。他認為這是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不應該永久地囚禁它。它是一棵樹,一座山,它是一片田野,一條河。我轉身跑了。我跑得很快。書包很重,那裏邊裝著數學、物理、化學、語文、地理、曆史、政治,它們使我的奔跑速度大大減慢。一口氣跑下橋,發覺他並沒有追上來,但我聽見了他的笑聲。他的笑在追趕我。他的笑十分古怪。我從未聽過這樣的笑聲。他的笑不加任何修飾,如他的不著寸縷的肉體。他的笑在黑暗裏穿行,也沒穿衣服。衣著華麗,舉止優雅的笑,一般在陽光下漫漫地展開。
七
24小時後,我又走過了那座橋。四周一片漆黑。所有的東西都在發出聲響。橋下河岸上的柳樹林發出嗚嗚的哨音,玉米葉子的嘩嘩啦啦的聲音已連成一片。我害怕,每天都害怕。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我希望能在橋上遇到那個男人,穿不穿衣服都行。我已經知道他確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穿著幹淨的白衣服的鬼魂。他能使我在橋上的那段路不害怕深不可測的黑夜中的樹林。我走上了鐵橋,暗淡的星光下,我看見比黑暗更黑的他站在橋的中間。我向他走過去,我從他的身邊走過去,他一動不動,靠在欄杆上。我聽見橋下河水流淌的聲音,水聲蓋住了我的腳步聲。下了橋水聲還一直響在我的身後。接下來的路,我已經不害怕黑乎乎的田野,眼前出現我的後座叫勇的男生的一雙眼睛。這雙眼睛一直跟著我走進了家門。當我走到家的燈光下,一直在黑暗中閃亮的勇的眼睛就熄滅了。但我知道,我可以隨時將它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