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去年九月號的“新書錄”報道《曾國藩全集》出版,文中有句話:“……有時或令人覺其恂恂有儒者之風……雖然這絕非作者的全麵。”
小學生時代常常看到,有的人家並不喜歡讀書,卻少不了有一部《曾文正公家書》。上四馬路“文化街”去,這書更是隨手可得,從掃葉山房石印本到什麼一折八扣的鉛印本。文正公的大人物形象便在心中印下了。
這形象的起變化,當然同曆史知識的增長有關,但還有一個原故,是知道了有些我不能不痛恨的人,對曾氏是奉之若神明的。其中便有那個自封中山信徒,對異己者不論是“密裁”還是公開屠戮都心不動手不軟的“委座”。
一個人總是從正、反、側等多方麵長知識,長見識。後來又讀過一些資料,曾氏這個“矛盾人物”的形象又多麵化了。這個恂恂儒者,精義理善詞章,又是以書生而“操殺人之業”的實幹家,對於牽製曆史車輪的運轉,他起了並非不足道的作用。滿漢統治者尊崇他是毫不足怪的。可怪者辛亥革命以後他那影響並沒有消失,儼然還是許多人心龕中的聖哲!
幾年前看到一則有關曾氏的掌故,頗有些悚然,但隨即便又深愧自己頭腦簡單大驚小怪了。
那是從民國時人黃(秋嶽)的《花隨人聖庵摭憶》中發現的。記的是一八六四年天京陷落前夕曾氏三通家信之事,都是寫給乃弟國荃的。曾老九是攻打天京的清軍的主角。《花隨》作者說:
“以行世本校之,有一通未輯入,餘二通皆經刪改。”
這不予輯入和刪改,正是大有文章!
其中四月二十日夜的那封寫道:“……餘意欲奏請李少荃(按即李鴻章)前來金陵會剿。”——但他又覺得這樣辦有利有弊。利在李部洋炮多,可以早日把天京攻下,省卻乃弟的心血,而弊在李“氣焰頗大”,怕曾國荃受氣,且李部淮軍“騷擾驕傲”,“恐欺侮湘勇,克城時恐搶奪不堪”。因此又“不願請來與弟共事……特此飛商……若情願一人苦掙苦支,不願外人來攪亂局麵,則飛速複函。餘不得弟複信,斷不輕奏先報”。
行世的《家書》整篇刪而不錄的就是這封。這原故無須猜詳,信中氣味同“盡忠謀國”的公開形象未免不大吻合!
第二封信,五月十六日的,堪稱“要害”,不能不多抄原文:
夜來又細思,少荃會剿金陵好處甚多。其不好處不過分占美名而已。後之論者曰……少荃克蘇州,季高(按即左宗棠)克杭州,金陵一城(按即曾國荃)與荃各克其半而已。此亦非甚壞之名也……如弟必不求助於人,遷移日久,肝愈燥,脾愈弱,必成內傷(按:曾國荃當時“心血虧損”,病得不輕),兄弟二人皆將後悔,不如及今決計,不著痕跡……
接下去便出現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三個字。請看:
少荃將到之時,餘亦必將趕到金陵會剿,看熱鬧也。(著重號自然是筆者加的。)
《花隨》中說明:“案此信刪一百零九字。尤妙者‘看熱鬧’三字節去。”
另一本筆記,瞿兌之的《人物風俗製度叢談》中有與此相同的記述。
五月十七日的第三封信,仍是商量此事,後來刪去二十二字。
盡管曾氏苦心勸說,後來會剿之事並未實現。李軍沒來,攻克金陵的“美名”便歸曾國荃獨享了。
且聽《花隨》作者對這件公案作何議論。雖然邏輯頗奇,卻又反照出景仰曾氏者的心態,也值得一抄:
“文正欲令李文忠援其弟而又慮分功生隙。其心事曲折,此三書和盤托出。吾人與其嘲為天人交戰,勿寧佩其謀國之至忠”。“文正欲借助淮軍正以其有大炮之故。諸帥忌嫉,湘淮相輕……而文忠已逆知忠襄(按即曾國荃)不欲他人攘其功,卒托詞炮不宜於夏,謝不往,非隻為忠襄,乃為文正也。”
在頂禮膜拜者心中,偶像雖偽亦善。反正,“經”與“權”都掌握在聖賢們手裏。
雖為賢者辯,他卻又並不為尊者諱,而且情不自禁地說出了“尤妙者……”這種皮裏陽秋的話。但我們完全信得過他,無中生有,厚誣他心目中的“中興名臣”,那是決不會的。這三通信的原跡,據雲是從曾老九後人手中流散出去,為羅叔章其人所得了。至於校閱過《花隨》書稿的瞿兌之(即瞿蛻園),他嶽母是曾氏的女兒。他的記述也不大可能失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