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台在村子的南頭,花奶奶的家就住在那。
這裏所指的井台,並不是那一眼井築在地上的水井口。村裏人的習慣,是把水井周圍的那一片街區稱作井台。稱作井台的那一片是多大呢?不知道,反正就是那麼一片,一眼井,周圍幾戶人家。當年,村子裏隻打出過這一眼甜水井。
那個年代村子裏還沒有麻將館,也沒有梆子劇社,澡堂子也是十多年以後才有。人們沒有逍遙解悶的地方。黎明即起,既昏便息。隻生出一群孩子來趴在鍋沿上吃飯。但是人活著,水不能不喝。村裏人收工回來,肩上斜挑一條扁擔,兩隻空桶。東一個西一個,甩著腳,伊伊悠悠聚到井台來。水卻是並不急著往家送的。兩桶水吊上來,並排擱到一邊,扁擔橫在屁股底下坐了。裝一袋蘭花煙,說話。此時的井台就自然成了的熱鬧去處。說地區農場良種站一口千斤重的種豬;說滹沱河上正在架橋;說朱洪武所生九子,一子少亡;說那年在白沙河河溝裏見到的娃娃魚。說著就把生活忘了。正說的眉飛色舞,那邊傳來婆子一聲喊叫:“死哪去啦——”那婆子的漢子便緊忙從人堆裏站起來,嘿嘿笑著,擔了水走進遠處的暮色中,走沒了。
到了夏天,園子裏的瓜果紛紛熟了。出村五裏來地就有個園子,園子裏栽桃樹、杏樹、疤梨、沙果,還有李子。種西瓜、甜瓜,也種草莓。就看見看園子的挑著挑子進村來了,挑子很重,兩頭都像是貼在地上往前跳著走。一進村,走到井台就再走不動了,花奶奶門前有河卵石鋪的台階,挑子就在台階底下擺開,人往台階上一坐,扯下肩上的墊圈做扇子扇汗,衝天一通呲牙咧嘴,等著人來問他。
“今年園子裏長得還好?”
“還行。”
“今年的雨水又少,胡麻地裏的苗子發起來不到半數。”
“還行。”
“看著倒也水分足,好賣?”
“還行。”
“寡淡的很,沒個吃頭,不如擔一擔沙果子來賣,那東西吃進嘴裏,生津。”
“還行。沙果們還在樹上長哩,得是入了秋。”瓜果不好賣。但瓜果挑子擺在哪裏還是招人待見,姑娘、媳婦、孩子,他們待見,走過來圍在挑子邊上看。
“你快看,這麼早就下來桃了。嫂,你說這能甜嗎?”
“我又沒吃,你問我,我怎麼知道!問他,你問他。”
“還行。”
“不像。”
“嚐!”
“嚐它也甜不到哪去。”尖上小心抓起一個,團在手上擦擦,掰開兩半,一小口咬在嘴裏細細品。指尖鳥喙一樣的把桃核啄去。“嗯,甜,還真甜。”
台階上有蔭涼。花奶奶的大門總是敞著。挑挑子的渴了,起身就可以進院,鑽進花奶奶的灶房裏舀一瓢水喝。還可以在院子裏打發會時間,看看架子上結的豆角、南瓜。
“進屋吧,有開水。”
“不用咧,有涼水就行。瓢裏放下兩個甜瓜。”
“敢快拿回去,這工夫好賣,那也是個錢哩。”
“那能值幾個錢,放下給娃娃吃哩。葉子後頭的這顆瓜不小了,也該加座圈了。”那些年,花奶奶身邊帶大過一個孩子。
孩子叫追追。有時候台階上除了坐著挑瓜果挑子的,旁邊還坐著追追。
春天,青黃不接。外村要飯的來了。要飯的要了飯,出村前也好在井台停停腳,跟村裏人說上幾句話。誰的家裏有幾個跟牲口一樣的兒子,誰的家裏炕上有病人,誰的家裏兄弟分家,都說。他們跟村裏的很多人都認的,之間很多人都能叫上名來。
井台有人氣。
很幹淨。
村裏常有人來打掃。不長草。不留糞。
但自從大修梯田,挖槽修渠引水那年開始,人們漸漸覺得這口井裏的水變得有了苦味。據老人們說,這是挖斷了龍脈。
又過了約莫一年,來個看風水的在西排地找見了另一隻龍爪,往下一打,果然就打出一口甜水井來。花奶奶門前井裏的水就越發讓人叫苦,沒人再吃了。卻還可以挑去澆菜、澆花,和泥,這口井卻似乎因此自暴自棄了。自井底翻出泥沙,再打上來的水於是就變成了泥湯。不久幹脆就枯了。連泥湯也不給你泥湯了。有死在街上的野貓野狗,遇某人發個善,或使鐵鍬,或使鋼叉,挑了就往枯井裏扔,井底撲騰一聲。時常,還有活物落井。
落在井裏的活物是一定要撈上來的。但從枯井裏搭救活物卻是件非同小可的事,須得到後街上把七隊的於蛤蟆請來。於蛤蟆平日裏遊手好閑,但人家好動的是腦子。派人去找於蛤蟆,於蛤蟆問落井的為何物。落的是雞,於蛤蟆就帶吊籃。落了豬,於蛤蟆就帶索子網。撈雞用的吊籃是於蛤蟆自己設計的。撈雞在於蛤蟆手下算不上是件太難的事,吊籃裏抓緊一把米,放到井下。吊籃地下有一根細繩,隻需繩子向上一拉,籃子一倒。雞子張見籃子裏有米,跳了進去。起。梭子網也是於蛤蟆自己設計製作,卻是機關重重的一件重器。一看那些機關,就知道撈豬可不像撈雞那麼簡單。於蛤蟆把索子網拾掇好,溜著井邊放下去。動某個機關,網在井底張著等豬上網。豬上去了,才能機關一動,才被牢牢兜在網內。提出井來,看時,並不傷毫毛。說嘴的說是這麼簡單。但要讓那蠢豬上網卻是要頗費些慢工夫的。豬沒什麼腦子,隻顧憋了鼻子嚎。用豬的意思揣摩人心,以為就要宰了它吃。所以,來搭救豬的時候,於蛤蟆除了要帶梭子網,還要帶一肚子的牢騷。好在這個時候,女主人都會在場。見於蛤蟆機巧,短不了又要罵幾句自家男人是囊種。於蛤蟆好不快活,爬在井口上,那尾巴骨照例要尖尖的峭起老高。
慢慢就有了說法,說那掉到井裏去的活物,其實全都是平日裏在街上亂晃那個賴子幹的。
終於有一天,那賴子被捉了現行,落在一個姓胡的鐵匠手裏。賴子又扔下一隻雞去,正要藏到一邊去蔫樂,被胡鐵匠薅住了,一頓狠捶。打的滾在地下叫爹,胡鐵匠始才饒過。賴子挨過了打,把鼻子流出來的血大把往臉上一抹,徑直到村支書家裏告狀。村支書劈麵罵道:“看你那個球樣。”轟了出去。轉日,村支書吆喝了幾個勞力。從河槽拉來些碎石,把井填了。此後,於蛤蟆再沒人請了,也就漸漸的變成了一條懶漢。
井台上長了草,草一年旺似一年。
花奶奶的門前變冷落了。
據村子裏上了些年紀的老人說,花奶奶年輕時候是個花姐姐。年輕人不懂什麼樣的姐姐才是花姐姐。老人們告訴說:花姐姐就是花姐姐。“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花奶奶一個人住。一所院子,三間老屋。
追追到花奶奶身邊時隻有兩三歲。有人問:“你叫啥?”孩子說:“我叫追追。”那人又問:“老太太是你什麼人?”追追說:“奶奶。”花奶奶喊追追:“追兒——”追追是個女孩。剛來時,花奶奶把追追背在背上。掃院,做飯,喂雞,到井台打水,追追總在她背上扒著。後來,追追沉了,背不動了。花奶奶做活時,追追在一邊一動不動坐著。
那年秋後的一天,村支書走進花奶奶院裏。村支書說現在搞三線哩,部隊要來崩山。花奶奶說:“嗯。”村支書說部隊來了整一個連,有百八十號人哩。花奶奶又“嗯”了一聲。村支書說:“你老人家的房子閑著一間哩,住上幾個吧。”花奶奶不懂什麼叫三線,說:“住就住吧。”村支書去了。
花奶奶的那間空房裏住下四個兵。炕上齊頭齊腦擺了四個綠色的方塊,跟用刀切出來的一樣。追追扒在炕沿上看個沒夠,看那究竟是用什麼做成的,歪著腦袋想了又想。士兵問:“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追追說:“我叫追追,你們叫什麼?”士兵說:“你就叫我們大哥哥吧。”
部隊住下後,把井台上的草打平,支起四口大鍋。那四口鍋都很大,比村裏人見過的最大鍋還要大。一班士兵架上火,用四口大鍋給部隊做飯。兩口鍋裏燜白米飯。另外兩口鍋,一口熬菜,一口拿淘過米的水燒湯。飯熟了,井台被熱氣卷得仙境一般。號一吹,士兵們端著盆各路攏來,把大鍋裏的飯、菜分光。真能吃,也是百八十個小後生呢。
夕陽落去,花奶奶家裏的四個兵開飯了。大半盆的白米飯,大半盆的湯,大半盆的菜,端來在房頭台階上擺下。四個馬紮一字排開,一人一個搪瓷腕。灶火上,花奶奶也把飯煮熟了。小米粥,裏麵稀稀拉拉煮了幾塊土豆。
追追剛才還在花奶奶身邊,這會兒卻不見了。吃飯用的小木碗也不見了。原來,追追端著自己的小木碗到院子裏去了,去看大哥哥們吃飯。大哥哥們的飯吃的真香呀。那白白肉肉的是什麼呀。追追站在士兵身後,舌頭舔著碗邊。
花奶奶一眼看見了追追。她站在灶房門口開始喘,越喘越急。突然一聲:“走!全都走!”腿一軟,坐到門限上起不來了。追追先是嚇壞,見花奶奶哭了,也哇的一聲哭開。木碗掉到地上,滾了個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