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煌

黎純五從“佛波西國”和“重見光明”的匾額下的條桌上掙紮著起來,張開失明而且脹痛的兩眼,對著一團模糊的光亮探索著;皺眉苦笑,抿抿嘴唇,象要訴述什麼;但他的頭左右轉動了一陣,又重行躺下,輕輕的抽著氣。他知道那時雖然上午十點鍾過了,但診室擠滿了病人,醫生正忙著,還是不去打岔的好;和同病者談談吧,他想起別人一定和自己一樣,兩手撐著頭,拭著淚,世界整個兒炸了似的,靈魂給苦悶捶打著;再則他坐過這診室所有的破椅,誰都隻敢落半個屁股在上麵,得刻刻提防跌倒,要他們同自己無聊的閑談,簡直是強人所難的事,因此,他隻得沉默。

怪脾氣,醫生是生意好時反而更加不高興。好象誰都白白的麻煩他,全不給診金似的。不過,這時有誰真正冒犯他一下,倒又不要緊。黎純五住院已經兩星期,雖則兩眼象磨坊的牛戴著皮眼罩一般,不曾給醫生鑿穿一個小窟窿,放進一線光明來,到底在無聊的靜默中,卻體驗得出這醫生忙碌時反而不高興的心理。他既已出過相當的代價,當然不把眼病全付諸天命;況且一到午後,醫生不是出診,便到外麵喝酒,誰也不能拉住他。因此,黎純五在條桌上輾轉了一陣,估計是可以說話的時候了,便堅決的爬起來,用襲擊的陣式,溫和而審慎的自言自語似的說:

“噢,怎麼弄的,腰駝背脹!”他伸了懶腰,抬頭向著醫生說:“今天忙咧,永揚先生!”

醫生沒理會,可又不好意思不聽見,就轉過頭,死板板瞧著黎純五,好象不明白他眼睛瞎了,怎麼嘴巴也會動起來的;聽語氣又並不十分討嫌,便將眼光瞥到架上的藥水瓶,帶著關切的樣子,勉強和藹的答道:

“還好,托你的福,黎營長,怎麼樣,今天比昨天好一點嗎?”

“唔,好是好一點,但是——大概今天是陰天吧。”

“太陽是有的,”醫生麵孔當真沉下了說:“象你這樣重的毛病,是不能一下就能辨得出什麼來的,全靠靜養,請再睡一會兒,不要性急。眼睛毛病頂忌煩躁,一煩躁就肝火上升頭暈腦脹,晚上睡不好。這不是好事。昨天我關照你不要吃肉,你這個眼睛是補不得的。何如,我說得不錯吧。”

“我並不性急,——呃,怕是不好吃肉,以後總聽先生的吩咐就是。”

“當醫生的人,那怕是營長,也得向他低頭的,是不是?哈哈哈。儂大便通不通?”醫生忽然又滿臉浮著笑容,一壁屈身摸摸一個病人的腰,眼睛卻兩旁兜著,很閑散似的,話越來越遠:“昨天有個病人來複診,那是個資本家,有洋房,有汽車,還有姨太太,好幾個,好幾個,——這是不管的,我上次關照他回去吃菊花茶,他沒有聽我的話。‘不聽話就去吧,哼。’”他瘋狂了似的板著麵孔,離開病人,挺著胸,兩手平舉著向前推,一直推到診室門外,才使力一送,縮回兩手,恢複笑顏,高視闊步的踱回來,繼續的說:“哼,我就這樣子把他推出去,資本家不資本家,這是不管的。”病人勉強睜開脹痛的眼,瞧著奇怪的醫生,看那形勢,好象連這屋子裏的空氣都得給他攆走似的。

費了許多手腳,混過一點半辰光,直到所有的病人都診視過,在桌上重重的擲過整塊的診金,又用門牙咬過帶嫌疑色彩的雙角子,把病人一個一個送到診室外的鐵柵門口,給叫了車,又拍了拍他們的肩,吩咐著明天早點來,再向街頭閑望了一會,然後轉身和鄰舍搭訕著。踱進診室,毫無興趣的給他那個“營長”胡亂塗了一點藥。

兩星期以前,黎純五還是×師留守處的少尉,頂著這頭銜七八年,不曾遷升過,好象命運裏注定了隻有少尉的福分,幸而這次害了不可救藥的眼病,去到這個眼科醫寓,才蒙永揚醫生提拔,連升了三級。

他的眼睛不是在轟轟烈烈的戰爭中上前線受了子彈傷,也不是在任務上遭了意外的災禍。他不過因為好幾個月不關餉,常常急得通夜睡不好,兩眼布著血絲網,白天上操又受了烈日灰塵的侵襲,加之那揩眼的手帕不幹淨,以致弄得兩眼無聊的自己紅腫起來睜不開,初起受著留守處軍醫的診治。欣逢著大動亂的時代,誰都應該抱著馬革裹屍的宏願,肩起肅清匪類的任務,前線的戰士都在浴血戰爭,前仆後繼,黎純五卻躲在後方,還無緣無故生起病來,自作自受,照情理是說不過去的,因此留守處的軍醫便沒有給他治好,隻在半個多月之後,通知他道:

“我勸你還是到別的醫院去試試,黎排長,免得耽誤你的事。老實說,這兒的藥實在太不行。”

謝謝軍醫的關注,黎純五到這時才明白自己的眼睛非進醫院不可。可是他沒有錢,和他要好的人,沒有一個比他富裕,比他富裕的偏偏不要好,況且自己生病完全與別人無關,所以幾天的奔波,全無用處,最後在軍需處強支五元,請連長擔保,在紅十字醫院的三等病室住下了。起首的一天,眼科醫生缺了席,第二天下午,才上了一點藥。幾天來,勞苦奔波,又生氣,又焦急,本來眼睛還可勉強瞧得見粗大的物件,進了醫院反而脹痛得非常,紅腫得睜不開。直到混過了一星期,醫生才關照他道:

“右眼睛珠子破碎了,左眼睛蒙了一層薄霧,希望是有的,但最好還是到專門的眼科醫院去。”

“早又不說,你們這些人,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