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麼說起來,你現在隻剩了一個人了啦?”

“可不是麼!”

“唉!”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走到去大市街不遠的三叉路口了。她問我住在什麼地方,打算明天午後來看我。我說還是我去訪她,她卻很急促的警告我說: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你不能上我那裏去。”

出了p街以後,街上的燈火已經很多,並且行人也繁雜起來了,所以兩個人沒有握一握手,笑一笑的機會。到了分別的時候,她隻約略點了一點頭,就向南麵的一條長街上跑了進去。

經了這一回奇遇的挑撥,我的平穩得同山中的靜水湖似的心裏,又起了些波紋。回想起來,已經是三年前的舊事了,那時候她的年紀還沒有二十歲,住在上海民德裏我在寄寓著的對門的一間洋房裏。這一間洋房裏,除了她一家的三四個年輕女子以外,還有二樓上的一家華僑的家族在住。當時我也不曉得誰是房東,誰是房客,更不曉得她們幾個姐妹的生計是如何維持的。隻有一次,是我和他們的老二認識以後,約有兩個月的時候,我在他們的廂房裏打牌,忽而來了一位穿著很闊綽的中老紳士,她們為我介紹,說這一位是他們的大姐夫。老大見他來了,果然就拋棄了我們,到對麵的廂房裏去和他攀談去了,於是老四就坐下來替了她的缺。聽她們說,她們都是江西人,而大姐夫的故鄉卻是湖北。他和她們大姐的結合,是當他在九江當行長的時候。

我當時剛從鄉下出來,在一家報館裏當編輯。民德裏的房子,是報館總經理友人陳君的住宅。當時因為我上海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陳君的家裏。陳家和她們對門而居,時常往來,因此我也於無意之中,和她們中間最活潑的老二認識了。

聽陳家的底下人說:“她們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銀行經理的小。她們一家四口的生活費,和她們一位弟弟的學費,都由這位銀行經理負擔的。”

她們姐妹四個,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潑可愛的,是她們的老二。大約因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們姐妹三個,全已到了結婚的年齡,而仍找不到一個適當的配偶者。

我一邊在回想這些過去的事情,一邊已經走到了長街的中心,最熱鬧的那一家百貨商店的門口了。在這一個黃昏細雨裏,隻有這一段街上的行人還沒有減少。兩旁店家的燈火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離人的孤獨的情懷。向東走盡了這條街,朝南一轉,右手矗立著一家名叫望海的大酒樓。這一家的三四層樓上,一間一間的小室很多,開窗看去,看得見海裏的帆檣,是我到m港後去得次數最多的一家酒館。

我慢慢的走到樓上坐下,叫好了酒菜,點著煙卷,朝電燈光呆看的時候,民德裏的事情又重新開展在我的眼前。

她們姐妹中間,當時我最愛的是老二。老大已經有了主顧,對她當然更不能生出什麼邪念來,老三有點陰鬱,不象一個年輕的少女,老四年紀和我相差太遠——她當時隻有十六歲——自然不能發生相互的情感,所以當時我所熱心崇拜的,隻有老二。

她們的臉形,都是長方,眼睛都是很大,鼻梁都是很高,皮色都是很細白,以外貌來看,本來都是一樣的可愛的。可是各人的性格,卻相差得很遠。老大和藹,老二活潑,老三陰鬱,老四——說不出什麼,因為當時我並沒有對老四注意過。

老二的活潑,在她的行動,言語,嬉笑上,處處都在表現。凡當時在民德裏住的年紀在二十七八上下的男子,和老二見過一麵的人,總沒一個不受她的播弄的。

她的身材雖則不高,然而也夠得上我們一般男子的肩頭,若穿著高底鞋的時候,走路簡直比西洋女子要快一倍。

說話不顧什麼忌諱,比我們男子的同學中間的日常言語還要直率。若有可笑的事情,被她看見,或在談話的時候,聽到一句笑話,不管在她麵前的是生人不是生人,她總是露出她的兩列可愛的白細牙齒,彎腰捧肚,笑個不了,有時候竟會把身體側倒,撲倚上你的身來。陳家有幾次請客,我因為受她的這一種態度的壓迫受不了,每有中途逃席,逃上報館去的事情。因此我在民德裏住不上半年,陳家的大小上下,卻為我取了一個別號,叫我作老二的雞娘。因為老二象一隻雄雞,有什麼可笑的事情發生的時候,總要我做她的倚柱,撲上身來笑個痛快。並且平時她總拿我來開玩笑,在眾人的麵前,老喜歡把我的不靈敏的動作和我說錯的言語重述出來作哄笑的資料。不過說也奇怪,她象這樣的玩弄我,輕視我,我當時不但沒有恨她的心思,並且還時以為榮耀,快樂。我當一個人在默想的時候,每把這些瑣事回想出來,心裏倒反非常感激她,愛慕她。後來甚至於打牌的時候,她要什麼牌,我就非打什麼牌給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