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美大地上,總覺得有一種眼神在追隨著我,或者說我的腦海裏總是浮現出一種眼神,不論走到哪裏——不管是裏約熱內盧、聖保羅,還是利馬、聖地亞哥、布宜諾斯艾利斯、波哥大,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記得那是在亞馬遜河上。豪華的遊船從巴西城市瑪瑙斯出發,沿著寬闊的河道,劈波犁浪,嘩嘩地駛向被稱為“大地之肺”的熱帶雨林區。開闊的河麵像天空一樣渺遠,渺遠得簡直讓你忽視了它的存在。經過近兩小時的航行,遊船駛入亞馬遜河的一條支流。說是支流,其實也寬得很。這時河水正在上漲,大片大片的森林都浸泡在河邊的沼澤地裏,前麵隱現著兩隻柳葉似的飄搖、動蕩的小漁船。
又走了一段,遊船在“魔鬼沼澤地”停泊了。靠近岸邊的水麵上,零星地搭設著幾個極為簡陋的小窩棚——由木架托起的不能遮蔽風雨的茅草帳篷,這是以捕魚為生的土著居民的“浮家泛宅”他們生活所需極少,僅足維持其生命的延續。在終年炎熱的氣候下,漁民身上除了一塊窄布遮羞,再沒有任何裝飾;臉上普遍映現出一種冷漠、木然、呆滯的神情看不到絲毫的活氣。
這裏有一個典型的鏡頭:一隻不足一米寬的小舢板向遊船靠攏過來,駛船的是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小男孩兒,幾乎全裸的身軀皮包著骨頭,痩弱不堪,臂彎處蹲著一隻稱猴,和小男孩一樣的痩削,一樣的黝黑,它是專供遊人照相取景的。遊人紛紛拍攝,然後遞過去一兩枚硬幣。而我所關注的卻是小男孩的眼神。
人們常說,眼神是心靈之窗,心靈是眼神之源。在人的五官中,這個直徑大約二點五厘米的眼睛是最為敏銳的,任你心靈中的情感和欲望隱蔽得多麼深,它都會通過眼神映現出來。言語、動作、行為都可以造假,都能夠掩飾,唯獨眼神無法偽裝。
我發現,這個小男孩的眼神十分獨特,它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這裏麵不是哀傷、憤慨、淒苦與悲涼,也看不到欣喜、慰藉、乞求與期望,而是毫無感覺、極端冷漠,麻木、呆滯中透出一種無奈、一種絕望。這真是可悲、可歎而又可怕的。這樣一個剛剛闖入“人間世”的幼童,原本應該活潑、頑皮、歡蹦跳躍,充滿著好奇心、新鮮感,可是,卻過早地踏上了他的祖輩父輩的舊轍,失去了發芽、開花的活力,沒有發酵、蒸騰,噴射、爆裂的熱能,隻剩下了淡漠與麻木。
是什麼東西摧殘了他那幼稚的心靈?是哪些因素使他的心長出了厚厚的硬殼?它使人聯想到雨果在《悲慘世界》中所寫到的可憐的芳汀姑娘她在變成汙泥的同時,變成了木石”,“她已經感受了一切,容忍了一切,放棄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痛哭過一切。她忍讓,她那種忍讓之類似冷漠,正如死亡之類似睡眠。”
導遊員正在講“魔鬼沼澤地”的來曆。他說,這裏原來都是熱帶雨林,印第安土著居民世世代代在這裏生息繁衍。葡萄牙殖民者霸占了這塊地方,強製他們砍伐和運送這裏的貴重木材,結果遭到當地民眾的反抗,殖民者便大肆進行滅絕種族的屠殺。
為了施行報複,土著居民把木棍插進死者的身軀,加進去箭毒木的汁液,讓它充分腐爛化毒,然後刺向入侵者,使其遭致慘重的傷亡。於是,殖民者就對印第安人施行整個村落的血洗,隻要見到人影就開槍射擊,結果河麵上漂滿了屍身,鮮血染紅了滔滔的流水。從此,“魔鬼沼澤地”的名字就傳出去了。
印第安土著居民是非常善良的。當1492年哥倫布第一次躍上新大陸時,曾這樣描述過:印第安人“遊向我們坐著的小艇,並且給我們帶來了一些鸚鵡、棉紗、標槍和許多其他物品……他們很樂意地贈送所有的物品給客人。他們全都赤裸裸行走,光著身體……沒有攜帶、也不懂得武器。當我們把劍拿給他們看時,他們抓住了利刃,因無知割傷了手指,他們沒有任何鐵器”。“你向他們要東西,隻要他們有,就從不會拒絕;不僅如此,他們還自動邀請任何人來分享,表現出他們的確是衷心愛你的。”韋裏爾在所著《美洲印第安人》一書中也說哥倫布踏上巴哈馬時,和平的土人用禮物和殷勤的款待來歡迎這些西班牙人,把他們當成神靈或者超人。”
可是,這些殖民者又是怎樣對待印第安人呢?西班牙國王費迪南在1509年的“聖諭”中以威脅的口吻說:如果不歸順的話,“我們便向你們開戰,用我們所能用的一切方式方法,使你們服從教會和王公們的約束;我們將抓住你們,你們的妻子、兒女,並將使他們成為奴隸”。他們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一手揮舞著刀劍,一手拿著十字架,最後終於把拉丁美洲征服了,伴隨著的是曆史上空前的種族大屠殺,至少有一千萬土著居民喪生。他們掠走的是無盡的財富;而留下來的,是落後、疾疫與貧窮。
如果說,那些關於種族屠殺的陳年記憶已化作久遠的塵煙,至多不過是淡淡的傷痕;那麼,現存的一代代印第安人的孑遺,對於新的種族壓迫、經濟掠奪所造成的貧富懸殊的生存困境,則彰彰在目,刻骨銘心。反抗未見成效,忍受又不甘心,剩下來的就唯有宿命、無奈,唯有冷漠與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