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起落,大喜大悲,是生是死,從來隻在一瞬之間。
甄臻剛剛這半刻鍾的經曆,或許比過去的十幾年,還要腐骨蝕心。君蘭覺得她就像每每午夜夢回的自己,像——這世上奮力掙紮的每一個人。
隻是,恐怕今晚的變數還遠不止這些。若是她一味在劇痛之中沉淪自棄,或是屈就於這些迂腐的綱常歪理,那自己也無法幫她了。
“甄岸老頭子就要來看你了。若要……活命,就隨我走吧。”君蘭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用這樣殘忍的字眼。
甄臻尚自沉浸在悲慟之中,聞言不禁愣住。待領悟君蘭之意時,神色陡變。
她緩緩搖著頭,拭了淚水堅定而誠摯的向君蘭道,“公子大恩,來日必當報還!然公子雖於我甄家有恩,卻不能辱及祖父清名。”
想了想,似是覺得不妥,她複放柔了語氣,“祖父待我向來和善,愛護有加,向來隻是教導,從無責罵,更毋提訓誡懲罰,公子是過於擔心了。公子稍待,我去向祖父稟明原委……”
“噓——甄岸老頭子進院子了。”君蘭完全沒理會她在說什麼。
話音未落,甄臻隻覺腰際微熱,身子一輕,似被輕柔和暖的微風輕輕拂過。君蘭將她托出棺材倚牆放於內堂屏風之後。
甄臻渾身上下有種略帶熟悉的酸楚。
恰如當日黃河之上被胡歸製住穴道的酸麻。
她下意識張口欲言,卻發現此刻自己動不了,說不出。心知君蘭定不會害她,她索性靠在牆上看著。在這個黑暗的角落裏麵正好可以看見大半棺材,又會不被門庭處的人看到。
而君蘭將她放好後就輕盈掠回棺木前,順手扯起白布蒙在自己臉上身上,身似遊魚般滑入棺中躺下,又在裏麵將棺蓋撐回原位。一番動作一氣嗬成,屏風後的甄臻最後隻看見碩大厚重的金色楠木板緩緩移動竟分毫聲響也無,端的是目瞪口呆。
她後知後覺剛被矮自己一頭的君蘭隨手一送便是丈遠,落地時仍如浮遊雲端被一股輕輕柔柔的力道托著,毫無疼痛感覺。加上之前君蘭輕鬆解開了自己的穴道,想來這小少年也同夫君一樣,是個練武之人。
如此,甄臻心中剛萌出的一絲擔憂即放下了。
擔憂?
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生出這樣沒來由的心情?
自己擔憂什麼呢?左不過是君蘭少年心性的惡作劇罷了,若有什麼誤會之處到時隻需自己和祖父解釋清楚即可,祖父知書達理,又怎會和一個對她有救命之恩的小輩計較。自己還擔心祖父對君蘭不依不饒麼?祖父他怎麼會。
一定是擔心進來的不是祖父,到時見她死人詐屍,少不得要鬧將一場。
想到這層,甫覺有理。此時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甄臻視線被屏風擋了個嚴嚴實實,隻從腳步聲辨出一前一後進來兩人。
當先一人似是主子,待身後那人關了門,才輕聲說道,“阿義,去開了臻兒的棺,看看……看看她可還活著。”
說話的正是甄臻的祖父甄岸!
甄臻辨出來人聲音,心中一喜。小公子耳力果然驚人,如今祖父來了,自己終於可以回家了,她定要好生答謝恩人。
她正要掙紮起身,不知怎的腦中倏地一個念頭雷劈而過。
祖父知道自己還活著?
他是怎樣知道的……
甄家雖然甚少打打殺殺,但阿義能跟在甄岸身邊做事,雖然年齡不大,膽量和見識還是有些的。
他並不是不敢驗屍,也不怕小姐“詐屍”,可若真的小姐沒死,難道老爺要自己去……這可是甄府唯一的小姐,老爺的嫡親孫女,他阿義的小主子之一啊。
他是甄府的家生子,自小也受詩禮熏陶,此等綱常顛倒之事……想到此處阿義渾身不由顫抖起來,冷汗涔涔簌簌透衫而下,脊背涼得發硬。
奈何老爺的命令他又不敢不從,隻得勉強打起精神,安慰自己,也許是自己會錯意了也不一定。
將棺蓋推開二尺遠,阿義向內望了望,看見白布下麵隱約起伏的胸膛,一顆心頓時如墜深淵。
“老……老爺,小姐她……還有呼吸。”
甄岸聞言,板著的臉孔凝重之色猶甚,雙眉已不自覺的皺了起來。
阿義覷著甄岸的臉色,見甄岸尚未發話,隻得站在旁邊等待。良久,他才聽到甄岸數九寒天般森寒的言語,“阿義,動手吧。”
一句話,仿佛是摧魂魔音打入阿義腦中。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抽出袖中暗藏的青鋼匕首握在掌中,這一刀下去,將來東窗事發,老爺毫無疑問隻會將他推出去。可做人仆從,說穿了不就是替罪羊麼?
甩掉這些胡亂的想法,阿義咬了咬牙揚手欲刺。
甄岸見狀忙道,“別用匕首,血濺出來何如善後?”
聞言阿義心中一顫,是啊,若是有血滴順著棺木流出或滲入木材中,難保送靈的人不會看出端倪。想到這裏他慌忙扔了匕首,雙手伸出向棺中人脖頸掐去。
誰料他的指尖剛剛隔著白布碰觸到棺中之人,忽覺一股罡氣自雙手指尖大力傳來,手指連帶雙臂如遭鈍器重擊,關節酸軟,下意識連退數步方止住這氣勁夾帶的衝擊之勢。一時間他腦中淩亂無頭緒,隻呆呆望向棺中,看見棺中的“小姐”瞬間坐起,素白棉布隨著一隻纖纖玉手微揚而飛舞在空中,飄飄忽忽毫無預兆的覆到屋子一個角落的屏風後麵。然後屏風另一麵突然響起一聲極其淒厲卻又有些耳熟的女子叫喊,“爺爺——你要做什麼?”
隨著這聲喊叫,一個衣著略帶狼狽的女子跌跌撞撞奔出,三步兩步撲到開了一小半的棺木前,纖細顫抖的身軀護住棺中坐起的人,如困獸般淒婉又決絕的眼神直射向甄岸,那早已紅腫如桃的眼中淒婉哀絕,充滿難以置信的神色,“人說……人說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想不到……一世清高名揚大楚的前禮部尚書甄……甄大人,竟……竟然做出這等違背綱常人倫的事。孫……孫女究竟犯了什麼錯?就連甄家家法戒條也斷斷沒有哪個可以取族人性命的罪狀!”
棺中躺了個陌生的少年,而本該重傷昏躺在棺中的孫女卻從屋子一個角落衝了出來,看氣色可知身體大約沒什麼不適,上來便聲聲質問自己,竟是連長幼尊卑都不顧。甄岸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震得久久才回神,幸好見多了大事小情,他倒是適應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