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詞是由近體詩(格律詩)演化而來的,是詩與音樂結合的產物,故有曲子詞、詩餘、琴趣、長短句等之稱。王灼曰:“蓋隋以來,今之所謂曲子者漸興,至唐稍盛,今則繁聲淫奏,殆不可數。”當初的詞不一定專指長短句,而是凡入樂者皆以為詞,每一詞牌(詞譜)對聲韻及句式結構都有明確規定與嚴格要求。曆代傳承的詞牌約有一千六百餘種。南宋以後,詞與音樂逐漸脫離,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形式。
謝章鋌曰:“自《三百篇》不被管弦而古樂府之法興,樂府亡而唐人歌絕句之法興,絕句亡而宋人歌詞之法興,詞亡而元人歌曲之法興。”據此可知,在樂府與詞(長短句)之間有絕句入樂的一個階段。“絕句,唐樂府也。”律絕講究平仄,“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類似旋律起伏的音樂化形式,不僅便於詠誦更便於協律和歌唱。所以,任半塘將唐人合樂之詩稱之為“聲詩”。
然而,作為“聲詩”的絕句如何變為長短句?與花兒又有什麼關係?這正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
二、詞與花兒的流變
詞學家劉堯民先生曾引用過英國19世紀文藝理論家沃爾特·佩特的一句名言“一切藝術都是趨向著音樂的狀態。”他根據我國中古以來詩歌進化的情形進一步指出:“自古詩以至於近體詩,以至於詞,便是一貫的趨向著音樂的狀態。古詩和音樂的距離相差得遠,到近體詩已經漸近於音樂的狀態,到了詞便完全成為音樂的狀態,所以詞才夠得上稱為‘音樂的文學’。”既是音樂當然就不可能整齊劃一,不可能沒有變化沒有發展,故要求詩歌的句法長短句數多寡,也要與樂曲之節拍進一步相融合。
沈括指出:“古樂府皆有聲有詞,連屬書之。如曰賀賀賀、何何何之類,皆和聲也。今管弦之中纏聲,亦其遺法也。唐人乃以詞填入曲中,不複用和聲。”朱熹曰:“古樂府隻是詩,中間卻添許多泛聲,後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聲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這就明確了,因為樂曲音數是多寡不定的,而絕句的字數是有限定的,歌唱時難免就有許多有聲無詞的地方,後來把這些和聲、纏聲、泛聲等虛聲“倚聲填詞”,於是整齊句子的詩便成為長短句了。如《楊柳枝》一調,在溫庭筠(約812~870)時是絕句:
宜春苑外最長條,
閑嫋春風伴舞腰。
正是玉人腸絕處,
一渠春水赤闌橋。
而到張泌(生卒年月及籍貫不詳,五代後蜀詞人)時,則變為長短句了:
膩粉瓊妝透碧紗,
誇雪休。
金風搔頭墮鬢斜,
發交加。
倚著雲屏新睡覺,
思夢笑。
紅腮隱出枕函花,
有些些。
《碧雞漫誌》曰:“今黃鍾商有《楊柳枝》曲,仍是七言四句詩……每句下各增三字一句,此乃唐時和聲”。這是典型的由絕句蛻變為長短句的例子。當然,“蛻變”是有個過程的,以上所說的那些三字句已經有了意義,並與整個詞相連貫,而最初很可能隻是有聲無意的詞臨時充當的。楊慎指出:“羊吾夷伊那何皆辭這餘音嫋嫋,有聲無字,雖借字作譜而無義,若今之哩囉嗹唵吽也。”這便揭示了虛詞襯句產生的根源之所在。很多地方尤其閩南一帶戲曲中多用“哩羅連”的拉腔,實際上是始於佛曲腔調的流傳。
再來看花兒形式的變異和發展。以河湟花兒為例,有類似絕句式四句一首的,有類似詞六句一首的(長短句相間,俗稱‘折斷腰’或‘兩擔水’),還有五句一首和極個別八句一首的。一般認為花兒的基本形式是以四句為一首,其他形式均屬於變體,其蛻變特點與詞無異。如:
(一)
大燕麥出穗索落落吊,
歇地裏種芝麻哩;
一對大眼睛水嗬嗬笑,
笑眼裏說實話裏。
(二)
大燕麥出穗吊索索,
索索兒吊,
上地裏種胡麻哩;
一對兒大眼睛笑嗬嗬,
嗬嗬兒笑,
心疼著再說啥哩。
(三)
青燕麥出穗吊索索,
黑雲彩,
小峽裏落了雨了;
一對眼睛笑嗬嗬,
好人才,
不由得我愛上你了。
這是一組由四句式逐漸向六句式蛻變的花兒——第二首的兩個短句隻是重複了前一句句尾的幾個音節,可以說主要是為了過度,其意義還比較虛,內容與第一首四句式相比也無增多;而第三首則不同,兩個短句完全具有表意作用,且與整首花兒渾然一體,不能分割。隻要留意,花兒裏類似情況並非鮮見。
如同詞,花兒亦屬於倚聲填詞的民歌,特別是蓮花山花兒和六盤山花兒至今仍可見一字一聲的原始痕跡。可以肯定,花兒與詞蛻變的決定因素同是音樂形式。遺憾的是,曆史上流傳下來的詩詞曲譜甚少,隻能從一些不大可靠的數據或文獻記載中了解一二,不能作詳細地比較研究。僅從花兒曲式來看,大多采用上下二句體的單樂段結構,每曲反複兩次,在上下句之間增加一個短句重複腔,則更有了加強連接和抒詠性質的作用,促進了其形式的變化和發展。
三、唱和形式及其他
音樂和詩詞都有節奏和旋律,都有唱和形式。《詩經·鄭風·蘀兮》篇:“蘀兮,蘀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乃是早期唱和形式的即興創作。《呂氏春秋》記載,周莊王十二年,管仲在被俘押送回齊國的路上對役人們說:“我為汝歌,汝為我和。”這裏的“歌”即歌唱,“和”即幫腔。
唱和包括“對唱”、“幫腔”、“齊唱”等形式。沈約《宋書·樂誌》曰:三國時有“但歌四曲,出自漢世。無弦節,作伎最先唱,一人唱三人和”。“但歌”即徒歌,無樂曲伴奏,是一唱眾和的形式。楊萬裏的《誠齋集》引了兩段丹陽舟人及纖夫之歌:“張哥哥,李哥哥,大家著力一齊拖;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九州島”。這首蘇南民歌《月子彎彎照九州島》產生於南宋建炎年間,“其聲淒婉,一唱眾和”。由此可見,唱和形式早已得到廣泛運用。
(一)對唱。敦煌曲子詞中有《南歌子》二首,是男女對唱的歌詞:
[唱]斜影竹簾立,情事共誰親?分明麵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誰綰?甚人踏裰裙?蟬鬢因何亂?金釵為誰分?紅泣垂淚憶何君?分明殿上實說,莫沈吟。
[和]自從君去後,無心戀別人。夢中麵上指痕新。羅帶同心自綰,被猻兒踏裰裙。蟬鬢竹簾亂,全釵歸股份。紅泣垂淚哭郎君。信是南山鬆柏,無心戀別人。
對唱是河湟花兒最基本最普遍的演唱形式。大多為單獨各唱一首相對,一問一答。如曆史題材的敘事花兒《楊家將》:
[唱]出去個大門是三道嶺,
哪一道山嶺上上哩?
楊家三國是十八本,
哪一本打開了唱哩?
[和]青石頭崖上抱鳳凰,
鷹抱著紫金的樹上;
不唱三國唱宋玉,
三國哈隨帶著唱上。
而蓮花山花兒則分北路與南路兩派,多是組與組之間的對唱,一個組由唱頭腔、二腔、三腔(或有四腔、五腔)的歌手和串班長組成,亦有單個對唱的。如:
[唱]出了南門兩道壕,
你數一張牛皮幾根毛?
[和]出了南門紮新店,
你數天爺下了多少點?
詞與花兒的這種諷趣的對唱形式,是其能夠口口相傳、源遠流長而不斷繁榮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幫唱。一般指一唱眾幫的形式。
一是句中略有停頓的地方加一個和聲(幫腔),一句唱完之後又加入一個和聲。如皇甫鬆《竹枝詞》(加括號者為幫腔。下同):
笑蓉並蒂[竹枝]一心連[女兒],
花侵槅子[竹枝]眼應穿[女兒]。
二是一句唱完之後,再加入幫腔。如皇甫鬆《采蓮子》:
菡萏香連十頃陂[舉棹],
小姑貪戲采蓮遲[年少]。
晚來弄水船頭濕[舉棹],
更脫紅裙裹鴨兒[年少]。
這種形式在蓮花山花兒裏也較常見。如:
手把吊橋[欄杆哩],
盼望親人[回還哩),
回還哩,眼淚直打喲[旋旋哩]。
不同之處是,詞的幫唱除“竹枝”表示曲調外,其他都是口頭語;而花兒的幫唱則與主唱相銜接,共同完成一句唱詞,整體結構更為緊湊。
三是比較完整的一段唱完之後,再加入幫腔。如南宋趙長卿的《攤破醜奴兒》;
樹頭紅葉都飛盡,
景物淒涼。
秀出群芳。
又見江梅淺淡裝。
(也羅,真個是可人香!)
這是在詞調《醜奴兒》基礎上加幫腔而形成的。“也羅”是虛聲,而“真個是可入香”則有實意。
又如花兒:
手把吊橋欄杆哩,
盼望親人回還哩,